他本就不指望谢渠能记得他,然而久别重逢第一面便被仰慕之人一言否定,个中滋味委实不大好受。
而就在这时,更不好受的事也找上门来。
“杞大人!”庭燎复又回来,面露难色。
杞瑶快步走向门口:“怎麽?”
庭燎将门拉开些许,寒风呼呼往里灌,杞瑶顶着寒气出去,门廊上站了一群人,从隐约的肌肉线条即可猜出这十馀人武功必是一等一的好,然而却个个勾肩搭背,形如烂泥,为首那个年纪最大,吊儿郎当道:
“杞大人呐,咱这一队老家夥,实在是没那个本事暗探东宫,您新官上任不懂这些事也是应该的,我是他们的头儿,自然是要担着些弟兄们的性命。”
甫一听完,庭燎便气得脸色通红,这人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说杞瑶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简直无理!
一只手擡到庭燎身前将他拦住,与庭燎所料截然不同的是,杞瑶行了个晚辈礼,客气道:
“周大人教训的是,晚辈初来乍到,官场里的事还得靠大人多多指点。”
那人一惊:“你分得清我们?”
杞瑶弯了弯嘴角:“不止,我还知道您身边这位名叫周嵩,二位是皖南周家的双生子。”
杞瑶自儿时起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日他命庭燎去熟悉手下,实则自己已把这一十二人的档案记了个通透,不过眼下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他没等衆人接话,又道:
“不过圣命在上,陛下命我等查清先帝遇刺一事,若要还太子殿下清白,依着规矩办事才是真。我与庭燎既是陛下钦点的裁正使,若出了事自有我二人担着,诸位尽管放心。”
杞瑶做了个请的手势:“有劳诸位去东宫走一趟。”
放眼皇城里,能把暗查东宫说得如此轻松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杞瑶此番扯出陛下的大旗,暗卫们再如何不服也只能忍着,庭燎本想夸杞瑶两句,却见他脸色发白,连忙把他塞进屋里,又紧紧关上了门。
正值寒意沁进骨头缝的时节,各部办事都将流程一简再简,却偏有一人要顶着风雪,绕过大半个皇宫,前来敲响了裁正司的大门。
说敲也是不对的,缘因没等杞瑶去请,那人便自己进来了。
金冠束顶,宝玉勒腰,一身皂黑绣蟒纹长袍被狂风扬起,站在风里的人倒纹丝不动。
“杞大人。”
杞瑶看愣了眼,胸膛里如春水化冻,燕衔春来,一时连施礼也忘了。
谢渠比当年在马背上看着精壮了不少,眉眼间英气十足,常年身居高位致使他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华贵之意,是寻常人等比不了的。
“杞玉瑶!”
谢渠忍无可忍,这一声怒吼总算让杞瑶回神,他匆忙低头:
“请殿下恕罪。”
谢渠淡然道:“难不成杞大人喜欢在风里说话?”
杞瑶心道今儿真是倒霉,接二连三挨骂,早知道就称病不来了,在家虽不比宫里金砖铺地楠木雕窗,除去一只听不懂人话的三花,好歹无需看人脸色过活。
“殿下里面请,小的这就去给您泡茶。”
谢渠哼了一声,径自甩袖在案边坐了,他先是盯着杞瑶与一壶水交战,仓促间洒了大半,而後拿茶则时挥掉了一卷书,桌上霎时一片狼藉。
“裁正司好歹也算国之肱骨,怎的连个端茶送水的下人都没有?”
杞瑶手上不停,不卑不亢道:“时值百废待兴之际,还需开源节流才是。”意思是你们当皇帝的不给安排,我又怎好主动去请?
“殿下不妨先静心养气,润润嗓子再说。”他又道。
明眼人都清楚,今日谢渠来这一趟绝不是为了品茶,况且,没等茶泡好,谢渠便被暖炉烘得满头大汗,当即不愿再等,直入正题:
“本王以为,裁正司的手伸得太长了些。”
自看到谢渠时杞瑶就心中一惊,东宫的消息远比他所想的灵通,看来传言也不大可信,人都说太子陇西一战得胜归来後惹得先帝不快,于是次年二皇子出生,是为制衡,现下看来谢渠必不是个甘心坐以待毙的,这局棋胜负如何,仍有商榷的馀地。
想着想着便扯远了,杞瑶本就惦念那日早朝的事,再不愿落于下风,回答道:
“裁正司向来公事公办,殿下素来洁身自好,一心为民,等此番风波过去,定能还殿下清白。”
这倒并非是反讽,虽说被倾慕之人再三刁难,但谢渠当年救他一命的事不会有假。
杞瑶向来不信谢渠会做出弑父之举,奈何碍于裁正使的身份,他万不可表露出分毫私心,今日就算是二皇子来了,他也照样会摆出这套说辞。
怎料谢渠竟道,“裁正司此举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也罢,”他一摆手,“你是姑母的人,我又何必为难你?”
话毕他利落起身,竟是一刻都未多留,径自往门外去了。
杞瑶一直记着要起身相送,却只赶上了撞到鼻尖的门,他揉了揉鼻子,如何想都觉得谢渠今日不对劲,这番对话多半是演的,演给谁看?是试探还是自证?
待拢了门窗复又坐下,袖袍无意带倒了茶水,杞瑶浑然不觉,只顾要想通谢渠此举的意义。
母亲曾教导他断案不可凭直觉,亦不可信孤证,但一来查案线索中断,庭燎一行多半是查不出什麽,二来直觉也被谢渠搅乱,下一步该如何去查?
茶杯咕噜噜在地上转了几圈,是先前带倒的那只,方才被杞瑶踢了一脚,翻着跟头滚远了。
于是杞瑶才注意到袖口早湿了一片,只因官服是深黑色,水渍晕在上头并不明显,他毫无察觉。
等等……
大虞喜玄色,先帝寿宴也合该着一身深色衣物,用以表示顺应天德,祈祷新岁国泰民安,因此,即使袖口沾了酒,也不会引人注目。
杞瑶倏地跃起,灵光乍现!
他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