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今日正好召景承议事,让他进宫时顺路把小童们捎来了。”
慢几步落在後面的景承:“……廷尉府与守衡堂隔了好几条街,陛下的顺路,是顺着皇城绕一圈的顺法?”他转向宗弦,端正一拜,“宗姑娘。”
察觉到挨在身侧的小童又缩了缩,宗弦沉默须臾,颔首还礼:“景大人。”
知道自己留在此处只是徒增尴尬,景承仅坐了片刻,便称廷尉府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大雪随着他一并起身,道是要谢他携他们进宫来,送他出了宁安宫宫门,方才回来。
苏聿摩挲着碗沿温度,又将碗朝宗弦的方向推了推。寒露迟疑着,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两圈,还是捧起碗凑到宗弦唇边:“哥儿喝药。”
等药碗空了,寒露把碗放回案上,视线中又出现一只手,指尖拈着一粒青红相间的小果子。她呆呆擡头,没敢动。苏聿微笑,将那粒小果子含入口中,又从锦囊中拈出一粒,仍旧递给她,眼神转到宗弦身上。寒露这才接过,喂给宗弦吃下。
半晌。
宗弦面色一变,迅速偏开头使劲吐出口中残渣,脸皱成一团,极为难受的样子。小童们大惊失色,慌忙围上前,有几个急得对更是苏聿怒目而视。
“你给哥儿吃了什麽!”
“你是不是想毒死哥儿!”
“大坏蛋!”
“咳咳……”
宗弦被呛出了泪花,挥手拨开四周的小娃娃们,先抄起药碗砸了过去。苏聿淡定接下,未见气恼:“既然还尝得出缇桑子的味道,看来舌头还没到太糟的地步。”
秋分敏锐:“哥儿的舌头怎麽了?”
苏聿安抚地朝她笑笑:“无事,容先生和太医署会治好她的。”
小童们逐渐反应过来,红了脸,讷讷不吭声了。半天後,一直缩在角落的冬至才弱弱地开口:“陆先——陛丶陛下……”
“同在宫城内,你称孤为陛下,却称弦姑娘为哥儿,是何道理?”苏聿笑吟吟地问她。
冬至茫然。
苏聿一本正经:“称孤为陛下,意作你为臣民,那也该唤弦姑娘正式的封号才是。”他伸出手指状作掐算,“她封号长仪,该称长仪公主;曾经的封地在清安郡,又可称清安郡长公主;病逝後谥号为孝,合称长仪孝公主;如今她既未死,再称谥号不吉利,又已改换了新朝,那就是长仪大长公主。”
冬至已经被这一串“长又长又大长”绕糊涂了,抱住发昏的小脑袋。宗弦把她搂进怀中捂耳朵,手边已经没了可砸的物什,恼火地朝苏聿的方向剜了一眼。
苏聿轻咳:“方才是某在说笑,你们按旧时习惯喊就好,也不必拘礼,某依旧是陆约,而非皇帝。不过——”
他复正坐,行了一礼:“某擅自将弦姑娘带进宫中,确有不妥,惹得你们伤心,是某之过。”
小童们面面相觑,被这麽坦然地一道歉,反倒无所适从起来。好一会儿,小雪怯生生地先开了口:“那先生……不会害哥儿?”
苏聿温声:“某如果想这麽做,为何不惜满城戒严也要把弦姑娘带进宫里,让容先生和太医署所有人为她诊治,又为何肯让你们来瞧她?”
小雪被问倒,费劲地消化这番话的意思。大寒环视了其他小童一圈,慎重问道:“先生可否保证,绝不会伤害哥儿一根汗毛,且绝不逼迫哥儿做她不愿之事?”
“除了离开宫城,其他事都由她。”苏聿莞尔,“不信你问弦姑娘,某是不是已经与她约定好了?”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宗弦,宗弦不得不勉强点了点头。苏聿看小童们面色一下子和缓放松了许多,心中稍安。想来他们尚无法适应他的身份,也不能完全对他放下戒心,但至少不对他抱有敌意,便已足够。
只不过,他提出在宁安宫腾出一处侧殿,供小童们长久居住下来,却被宗弦回绝了。待宫人们带小童们去用小食,苏聿带宗弦回殿内歇息,才道:“孤知道他们不可在人烟繁盛处久待,但後宫空旷,眼下只这处热闹些,应算不上阳气重。如果宁安宫不妥,孤亦可另安排僻静的宫室给他们。”
“不是这个。”宗弦道,“深宫多怨灵幽鬼,光是近几十年,诸王之乱,刘党擅权,就不知造了多少罪戾冤孽。他们魂体脆弱,受不住这些。”
“小童们受不住,那你呢?”
宗弦反问:“我若说受不住,你会放我出宫麽?”
苏聿见招拆招:“京郊便有离宫,景致甚至比此处还要好些。”
“……哼。”
此时已上了殿门的台阶,宗弦甩开苏聿的手,自己迈过了门槛。虽然天色未晚,但殿内先前在熏香,关着门窗,帐幔也都垂挂着。宗弦甫一进去,身影便被昏暗阴影吞没。
隔着一面帘幕,苏聿听到她声音喑哑道——
“你放心,我只这一副躯壳,死了什麽都不剩下,何来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