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黑沉沉的眸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化为一柄森寒的剑,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看透了她,也刺穿了她。
他们的到来搅扰了这场纷争,很快,所有人都止了声。形形色色的目光向她直直投过来,落在她的脸上丶衣上丶及被堵住的嘴上。
“这是何意……”在场之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再瞧见裴琪忽然押了一名女子入内宅,个个眉头都紧皱了起来。
裴琪若有若无地看了裴璋一眼,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这便要问问九曲斋的人了……”
他擡高了嗓音,朗声说道:“这女子身份不明,又僞装为九曲斋送花的匠人,身上还带着门牌,正想从九曲斋离开裴府……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焉知不是仇敌派来的细作?兄长,你可识得她吗?”
阮窈听得浑身的血都蹭蹭往脑子里涌。
这裴琪好生无耻!
裴岚既已出言,且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何来细作之说,分明就是将她故意带到人前,好借她羞辱裴璋!
自己在九曲斋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本就没有任何身份。裴璋若出言维护她,便会名誉扫地,明日人人都知晓他在宅中囚了一名女子。
可若裴璋弃掉她……那她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阮窈眼睛变得通红,浓重的惧怕与不安像是没顶的潮水,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令她几乎快要窒息。
“……送花?九曲斋中何时种花了?”一名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严肃,扫了她一眼,很快就冷声诘问裴璋:“这又是何缘故?”
很快,又有另一名族老紧蹙着眉打量她,转而也去问裴璋:“你可认识她?”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而阮窈的嘴仍被堵着。
她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
裴璋却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望着她。
朦暗的天色下,他宽大的青色外袍因风而鼓动,不似凡尘中人。然而因为这场雨,他袍上亦不可避免地沾上雨渍与泥点,污了贯来纤尘不染的衣。
他眸底晦暗不明,眉上有一片阴鸷的云沉沉压下。
阮窈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愤怒,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冷然。
眼泪无声无息地一滴滴滑下,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四肢百骸无法承受这股寒意,甚至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她想要为自己尖声分辩,可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声模糊难辨的呜咽。
“这等低微之人,怎会与伯玉扯上干系?定然是有霄小之辈混入,欲行不轨之事,恰好被抓了个正着。先将这女子拉下去就是,届时受了审自然一清二楚,也省得污了伯玉的名声。”
此话出自一名发丝银白的老妇人,她瞥了阮窈一眼,神色镇定自若,话语中的果决却不容人质疑。
阮窈不是傻子,自己若就此被带到人下,哪里又还有活路可言,这老妇眸中闪动的,分明是……雷霆般的杀意!
裴璋此人向来冷情,行事只以利益与理智为考量,相比起来自身白璧无瑕的名誉,她能算得了什麽……
不过是一场做不得数的男女欢情,就如浮云朝露,瞬息即逝,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阮窈恨得几乎快将自己的舌尖咬破。
她这一生,当真是不值极了。她若死了,裴璋仍旧是目无下尘丶霁月光风的裴大公子,可自己却不得好死,连阿娘和阿兄的最後一面也见不到。
她挣得愈发剧烈,却眼看着就要被旁人往下拖。
“母亲且慢——”年岁颇长的男子面色阴冷,沉声道:“这女子衆目睽睽之下被抓,也该就在此地审问清楚,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自古以来三人成虎,绝非是只字片语便可洗清。”
这对母子争执了两句,一直沉默不言的裴璋却开了口。
“不必审了。”
他垂下眼帘,嗓音沉而清晰,道:“她并非是混入府中的人,而是……我的人。”
裴璋话语声并不高,可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却与惊雷无异。
人人先是被惊到说不出话来,那名发丝银白的老妇更是愣愣地张开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阮窈此刻仍被两名家仆紧抓着,她发辫凌乱,穿着的外衫更是粗陋的使人不忍细看,便连在场的下人都不如。
而裴璋立于廊庑的石阶上,身影颀长而清瘦,端的是芝兰玉树,像是庭间挺拔的青松。
“请祖母和叔父放了她。”
说完後,他向着数位亲族俯身行了一礼,腿看着仍不太好,行动间总有几分缓慢。
无人再出声,四下安静的令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不断跳着。
一下比一下响,也一下比一下重。
阮窈愣在原地,甚至是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裴琪站得与她很近,忽然压低嗓音对她说道:“你不是想离开吗?”
他的话语里有着遮掩不住的恶意:“我兄长不会娶你,你知道的吧?你既然不愿留在这里,想必是被他看管强迫,才会出此下策想要逃。那麽——你说实话就是。”
阮窈睫羽上还沾着湿润的泪,她扭头看去,只觉得这张与裴璋有两分神似的脸瞧着格外模糊。
“你去同我叔父说,说他胁迫于你丶强逼于你。”裴琪的脸忽地有些涨红了,目光中更浮上一抹癫狂。
“我便放你走。”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