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分寸祸水
天色蒙着一层灰,檐下滴滴答答地响着,恍惚之间听来,像是珠玉碎了一地。
阮窈深吸一口气,湿凉的雨雾从鼻端向着五脏六腑弥散,令她神智愈发清凛。
她不再哭骂,甚至不再挣扎了,而是直直地盯着裴琪,一眨不眨。
接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裴琪扫了一眼仍在争议的衆人,示意家仆放开她,并拿下了那团堵住她唇舌的织布。
重得了自由,阮窈想也不想,突然就跌跌撞撞朝着裴璋跑,似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雀鸟,垂下的发丝飘散在脑後。
“拦住她!”旁人不曾想到这一幕,好几人都同时呼出声。
瞧见迅速围向自己的人影,阮窈下意识就往後瑟缩。很快,重风挺身挡在她面前,并未再让旁人碰到她。
她提着裙角,擡头对上裴璋黑幽幽的丶毫无笑意的眼,背脊便是一凉。
可阮窈别无他选。
“公子!”她扑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衫,竭力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湿漉漉的眼直直望着他。
那老妇人应当是裴璋的祖母,她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见裴璋并未推开她,老妇人显是怒极气极,厉声呵斥他道:“你可明白你正在做什麽?”
裴琪见阮窈直往裴璋怀里缩,立马知晓自己被骗了,脸上气得微微扭曲,眼神恨不得要剜了她,扬声说道:“祖母!这女子方才告诉我,她是身不由己,被兄长幽禁在九曲斋的……”
裴老夫人面色阴沉可怖,急声斥他道:“裴琪,慎言!”
可已经晚了。
他的话像是一颗巨石,猛然被人砸到水里,瞬时激起千重浪。
纵使形容狼狈,可只要不是目盲之人,任谁都瞧出阮窈生了张极貌美的脸。若要说她是贼人细作,又怎会这般容易就被府里下人压制得无法动弹,多数人实则是不相信的。
再者她本就是在逃出府之前才被裴琪抓回来,衆人想及此处,俱是神色一变,再望向阮窈的时候,目光在窥察的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凝重。
裴璋一言不发地低下眼看她,疏秀的长眉皱起。
怀中人颤着身子,忍着惧怕,拼命想要贴紧他,一如过往的许多个曾经。他也早就将她这幅极为柔弱可怜的模样刻入了骨血里,即使合上眸,也仍在眼前挥之不去地接连浮现。
这幅身躯也曾多次诱得他沉湎,分明娇嫩如花茎,仿佛能轻而易举被碾碎,却又柔韧若丝,任凭他如何都不能折下她的脊骨。
或许再来千千万万次,她仍旧是要绞尽脑汁从他身边逃开的。
既如此……
“我从未这般说过!”
这个时候,阮窈忽地开口,嗓音娇怯而发颤:“我的性命当初是公子所救,自然也是公子的人,何来幽禁?我自知身份低微,也绝无他想,只要能留于公子身边侍奉便已心满意足……”
她这会儿并未再哭了,眼尾和鼻尖仍红红的,一张苍白的面孔像是沾着雨的梨花,只令人觉得万分柔弱。
话音未落,她又仰起脸去看裴璋,原本还带着警惕的目光很快转为祈求和依赖。
她才不会傻到相信裴琪!
事已至此,裴氏家主到底是裴璋,即便他并非是在哄骗她,可裴璋或是这裴老夫人若要杀自己,她哪里有活路!
何况裴琪显然心术不正,换作旁人兴许会将她送回九曲斋,但他分明是与自己兄长不对付,不过是想利用自己让裴璋颜面扫地罢了……
阮窈抽噎了一下,将手中衣衫攥得更紧。
世家中人,最是看重所谓礼法与名誉,今日的事不论是何下场,她的存在都会就此变为裴璋的污点。自己这条命对于其他裴家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麽,裴老夫人方才便想要人将她带下去。
然而她真的没有想到,她与裴璋彼此间是肉欲之欢也好,是浮云朝露也罢,总归他宁可自毁这二十馀年来省身克己的美名,也不愿看着她死。
他是她的锁,可她也不得不仰赖着他的庇护。
只要能活着……她总还能寻到旁的机会,也总还能拥有旁的可能。
一直冷眼旁观的裴策忽地冷笑出声:“伯玉,这位娘子,可是姓阮名窈?你那时从江南带回来的人,想必也就是她了。”
阮窈苍白着脸看了他一眼。
微沉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是。”
“你从泸州离开後,我便派人去查了她的来历。”裴策神色阴冷,“你为色相所迷,又如何能看清此女的真面目!她从前寄居于山寺,又和广陵王氏的嫡长子有一番纠葛,可这王生最後却被人用一支发簪害去性命!王生死後,这阮姓女子也在同时间失去踪迹,可见另有隐情……”
阮窈听得一个激灵,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更是褪得一干二净。
裴家人当真个个手眼通天,她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岂能瞒得住他们!
裴老夫人闻言,面色更是难看至极,盯着她的眸光渗出逼人寒意。
“此事与窈娘并无干系。”裴璋面容平静,缓声说道:“女子于乱世中本就艰难,还请叔父不要再为她加诸罪责。”
他顿了顿,又淡然说道:“今日事本是我之过,才致使诸位长辈为此烦忧。伯玉言行有愧于族训,自会去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