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回头想,那哪儿是不稀得动手啊,那是舍不得动手,再说了,战争年代过来的人,那会儿也才六十多,怎麽可能傻愣在那儿被一个老太婆扇耳光还来不及躲,”季泽擡手摸一摸陈冰清的脸,“他是看见她了,昏头了,人家扇了他耳光转身就走,健步如飞,他倒好,当天晚上就病得跟只瘟鸡似的。”
“那老太婆,”季泽接着说,“穿过人群走过我和我爸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看了我们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就搞不明白了,那麽多人呐,也有带小孩儿来的呀,她为什麽就停下来看我们呢?”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天花板,自问自答,
“有什麽不明白的,当妈的怎麽可能认不出自己儿子,奶奶怎麽可能认不出自己孙子呢?”
沉默片刻,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当时我爸还跟我说呢,说这就是穷人,这就是女人,多上不了台面!哈哈,讽刺吧?我爸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骂的是自己老娘呢!人家到死都不愿意跟我俩说一句话,在她眼里头,我俩才上不了台面,上不了台面到她都快病死了,都躺在手术室里准备开肠破肚了,还只让一个邻居去看她,给她签字。”
季泽慢悠悠地晃着酒杯,盯着暗红色的液体,嘴上还笑着,眼里却阴沉沉的,“至于麽,当妈的,儿子干什麽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就算瞧不上儿子,孙子呢?我那会儿才六岁,我干什麽了我?所以我说啊,母爱也得分人,和不爱的人生的孩子,和陌生人也差不多。”
“哎呀……你说说这事儿闹的,”季泽仰起脖子把红酒一饮而尽,啪嗒一声把杯子放下,意味深长地冲陈冰清笑一下,“知道我爷爷死前跟我说什麽吗?”
陈冰清已经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呆呆地望着他摇摇头,
“他说,‘你是方书瑶的孙子,你要是敢玷污她的名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季泽耸耸肩,两手一摊,“就这一句,没了。”
“方书瑶,”季泽玩味着祖母的名字,戏谑地嘁了一声,“名儿还挺文艺。”
“这次回来前我去了一趟江西,”他挑挑眉,长长地叹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件不那麽愿意,但又不得不做的事儿,
“她生前是一个语文老师,也算是读过几年书吧,上海人,跟她一起在战争年代颠沛流离到江西的上海人,等形势稳定了都挤破头要回上海,就她,一个人在江西乡下教了一辈子书,哼,一个教书的,有什麽名声好玷污的?”
“清白吧,”陈冰清擡头冲他眨眨眼睛,犹豫一下,补一句,“我猜。”
“清白,”他低头重复一遍她的话,手在水里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可能吧。”
两个人又是一阵相对无言,一个玩儿水,一个抱着膝盖默然沉思,
“那我呢?”季泽突然擡起头,乖巧地对她笑,“我要是犯了错,你会不会扇我耳光?”
陈冰清眼眸低垂,抱着膝盖不说话,他笑着看她,过一会儿慢慢地不笑了,又低下头去,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儿水。
“会。”陈冰清擡起头,眼神坚定地重复一遍,“会。”
季泽擡头呆愣地看着她,好像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
陈冰清下定了决心就不会犹豫,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会,但我会分时间,如果你还没犯错,我肯定给你一记耳光,把你脑干都扇飞出去,洗干净了再装回去,”
她说到这儿噗嗤一声笑了,季泽也跟着笑,表情呆愣愣的,其实他还是没反应过来,只是她笑了他也跟着笑,就像小孩儿学大人一样,下意识的反应,
两个人就这麽笑了一会儿停下,她静静端详着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但要是你已经犯了错,那该受的罚你给我受着,等你还清过错以後,就像你说的,我陈冰清家,永远有你一口热饭,一张暖床。”
季泽不笑了,一点笑容都没有,紧紧抿着唇看着她,可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地瘪下去,眼眶一点点变红,
“所以呢?”陈冰清咬着嘴唇看着他,“我现在是该给你一耳光,还是用几十年的时间等你回家?”
季泽笑了,可还是喉头酸哽着说不出话,像一只大狗一样把脑袋伸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擡手就是一耳光,混着水的巴掌扇在脸上,声音脆响,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半张脸都麻了,疼到心里去,像裂了一道口子,流出的血却是甜的,比蜜都甜。
“季泽,”她打完了,摸着他的脸,轻揉他卷曲的头发,“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你说的权力是什麽滋味儿我不懂,但我觉得那玩意儿是虚的,就是个不断膨胀的泡沫,里头其实啥都没有,就算所有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你说东就不敢往西,好多事儿都是你说了算,可那又怎麽样呢?我一点都不羡慕,钱是赚不完的,官儿再大,上头不还有更大的官儿麽?
可等有一天这泡沫破了,季泽,你可就什麽都没了,钱没了,权没了,以前听你话的人都落井下石,围着你转的朋友也一哄而散,黄粱梦一场罢了,毫无意义。”
她低头,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膝盖,“反正我觉得,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能和家里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过每一天,别的,我觉得都是虚的。”
季泽也低头看着她覆在他膝盖上的手,深吸一口气,睫毛快速闪动,竭力让急剧起伏的胸膛平复,过了好一会儿才呼出那口气,红着眼哽咽道:“我爸那老东西,把我带这破地方来待了那麽多年,搞得我瞻前顾後,优柔寡断,”他擡起头自嘲地冲陈冰清笑,“让个女人把我给收拾喽,说出去都招人笑话。”
“不愿意拉倒。”陈冰清耸耸肩,对季泽这贱骨头就得用这种句式:不愿意……就拉倒。
季泽低头窝囊半天,别别扭扭小声道:“愿意,”说完擡起头快速瞟她一眼又低下头,耳尖泛红,手在水底下划着划着就往她那儿划过去了,一脸老实相的季泽让陈冰清毫无戒备,还沉浸在思绪里就被他一把拖过去抱在怀里,
“干嘛?”她吓了一跳,推他一把,仰起头撞上一双还挂着泪珠却已经欲色翻涌的眼睛,
“你说,”他覆在她耳边坏兮兮地笑,“我家老爷子,那个死掉的老头,还有方书瑶,这仨夕阳红是什麽关系?”
“这我哪儿知道啊!”陈冰清想用手肘怼开他,可这狗皮膏药怎麽都怼不开,
“唉……”他故作惋惜地摇摇头,“甭管啥关系,反正姓方的女人这辈子就我爸一个儿子,就我这一个孙子,要我说还是我爷爷赢了,你觉着呢?”
陈冰清低着头不说话,季泽哪儿能放过她,分开她的腿揽在自己腰上,挤进去,
“啧,我还疼着呢……”陈冰清不大愿意,推着他的肩膀想起来却又被他按下去,“这次我轻点儿,刚才太黑,都没好好看看你。”说着把她转个身推到镜子上,一手覆上冰冷的镜面,一手掐住她的腰,阴沉沉的眼睛盯着镜子里她痛苦的面容,盯着那只坠在她胸前的丹顶鹤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直到它挣断绳子飞出去,砸在镜子上又当啷一声砸在瓷砖上,他狠狠咬住她脖子释放,湍急的水流声停了,只有女人压抑的哭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他趴在她背上,喘息着用鼻尖磨蹭她的後脖颈,又将脸埋进她的发丛中吸吮她的发香,沉默良久,像做错事还嘴硬的孩子一样瓮声瓮气道:“你跟我回北京。”
可再叱咤风云的男人回家照样得跪搓衣板儿,他向来在陈冰清跟前硬气不过三秒,确切地说还没三秒,就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他就怕了,揽着她的腰晃一晃,撒娇似的解释道:“我就问一下,你要是不愿意,大不了我就……”
“好啊。”陈冰清抚着浴缸边缘,哭过的眼睛又红肿又肿,本就细长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丹顶鹤,嗫嚅着嘴唇,像梦游般呢喃:“我跟你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