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胳膊撑着身体,向後坐进床里,屁股底下的花棉被软乎乎的,印满了土到爆的紫色绣球花,
枕巾上除了她掉下来的头发,还有一股味道,本来淡淡的,被暖气片干燥的热气一蒸,烫呼呼地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味道很复杂,是雪花膏的廉价香料混合着一股他说不清楚的臭味儿,
陈冰清每次靠过来他都能闻到这股臭味儿,
那是一个女孩儿从小睡钢丝床,喝色素饮料,吃劣质油,穿胶水味熏死人的路边摊板鞋……日复一日腌入味的臭味儿,他每每闻到都会暴躁,
“离穷人远点,穷会传染。”
这是他的父亲,1978年恢复高考後第一批大学生中的一员,对他的告诫,
季泽崇拜父亲,近乎于崇拜神,他的家族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没有女人的踪影,女人的作用就只有诞下子嗣,之後便是彻底消失,拿着钱隐居在不见光的角落,保持缄默,
他也许有一两个姐姐,或妹妹,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们,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他唯一一次有印象的是一场葬礼,他还小,不记得是谁的葬礼,就记得他穿着黑色的小中山装,站在一望无际的灵堂里,站在一堆同样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大人中间,看他们一脸沉痛地低着头,只想着什麽时候能出去玩,
然後那个老太婆就出现了,
留着刘胡兰式样的老革命短发,穿着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白色衬衣,腰杆儿笔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穿过人群却没人阻拦,连伸一下手的意思都没有,
年幼的季泽惊讶极了,这群人怎麽敢的?
怎麽敢就这麽看着她咚咚咚大踏步地从最後面冲到最前面,冲到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爷爷面前,劈手就给他一记耳光?
“村妇!乡野村妇!”
爷爷一反常态,指着她鼻子骂,“乡野村妇”这个词在之後一个多月的日子里不断从爷爷口中蹦出来,每每说起便是咬牙切齿,
季泽的童年时光,包括後来的几十年,都很少见到这麽典型的底层妇女,打交道都少,更别提起冲突了,所以那一天特别的记忆犹新,
她皱纹横生,花白的头发,白衬衣浆洗得发硬,一身上海硫磺皂的臭味道,力气大得惊人,一巴掌把爷爷打得原地转了圈,要不是衆人搀扶,非得飞出去不可,
她打完就走,一言不发,看到季泽和他父亲的时候不笑,也不说话,紧绷的脸仿若钢筋铁骨
“季泽,看,这就是穷人,这就是女人,”爸爸扶着他的肩膀低声说,“不顾场合,不顾後果,随心所欲,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还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穷人加女人,陈冰清直接就站在了季泽鄙视链的最底端,
可季泽太无聊了,
要什麽有什麽,去商场只要对哪一样东西多看两眼,回家後那东西就在他卧房里了,
特别是现在,父亲为了事业以退为进,带他离开北京搬到这鸟不拉屎的小破地方,他的生活更是无聊到爆,
直到十三岁的某一天早上,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床单和裤子上的污渍,那之後“弄坏些什麽”的欲望比以往所有时候都强烈,
他第一个弄坏的就是林婕妤,不错,很嫩,很水,“我们是彼此的第一次”,这是她跟他说的,的确,没什麽比第一次的感觉更妙了,前所未有的刺激爽得他头皮发麻,他像骑着烈马的骑兵驰骋疆场,满是蜘蛛网和碎玻璃的废弃教室都变得金碧辉煌,
可释放之後是更强烈的空洞,和沮丧,
不是沮丧横扫千军的战事这麽快就归于沉寂,而是她变成了一滩烂泥,趴在积了一层灰的废弃的课桌上娇滴滴地喘息,媚眼如丝地回头看他,脸上还泛着酡红,可他一眼都懒得多看,
金碧辉煌的殿堂又变回了满是尿骚味和沤烂了的枯枝败叶的破砖房,少女的体香成了黏糊糊的恶臭,象征着纯贞的血液混合着白浊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变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排泄物,
一个精美的芭比娃娃被他撕成两半儿了,捅烂了,还有什麽玩头?
但更无聊的是她不挣扎,
不跟他挣扎,也不跟她自己挣扎,小婊子和其他见钱眼开的穷鬼一样,平日里一副眼高于顶的清高样,随便扔几个铜板就跪在地上舔,
无聊透顶。
而她,季泽看着台灯下浑身僵硬,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的陈冰清,
太有意思了,
他闻着陈冰清的臭味儿,把她的枕头掀起来,拿在手里咚咚咚地拍来打去,
一擡头就能看到上铺床底的字,
一排又一排的“秦鹤&陈冰清”,
他收回目光站起来,把枕头扔在被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踱到椅子後,陈冰清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奶味和烟味混杂的味道,
“没人教就自己慢慢学呗,反正也没考上师大附中,估计以後过一本线也难,考个二本得了,出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呗,”
陈冰清啪嗒啪嗒按手里的自动铅笔,低着头嘟嘟囔囔,完全不知道恶魔坐在她床上的那短短几秒钟在想些什麽,
“我妈说了,只要自己养活自己,不欠人家的,不伸手问人家讨,就算……”
“钱凑齐了吗?”季泽把手搭在椅背上,陈冰清感到他身体靠在椅子上的重量,奶味和烟味都变得浓郁,
“先赔我东西,再说以後养活自己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