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哪有闺阁小姐,会移情于一个风尘女呢?除非两人有着共同或是相似的经历。
有诸多蛛丝马迹,指证谢少夫人与故去的沈贵妃关联紧密,饶是如此,卢阔也是绝对不信谢少夫人就是沈贵妃。
沈贵妃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今人切不可能耽溺于过往,一切都要向前看,活在当下。
但卢阔发现,谢瓒生命里的时间点,仿佛就永远停滞在了三年前。
要不然,他怎麽会说出“沈贵妃穿到了谢夫人身上”这种特别荒诞的话?
但他不太想去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一晌为谢瓒拭脉,查探他的身心情状,一晌委婉道:“您这种现象持续多久了?大抵是这一段时日太累了,忧思劳疾,元气不支,缺乏休憩,您神识倦怠,才会産生一种故人复生的幻觉。质言之,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谢少夫人是谢少夫人,两人不能混为一谈。”
卢阔像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对谢瓒语重心长地劝。
谢瓒不动声色地听着,眉心低敛,眸底霾意渐渐深重,削木的力道也深了一重,腕上青筋暴起,一些筋络虬结在一起,以伏脉千里之势,一路大开大阖眼这大臂的曲线朝着袖笼里延伸进去。
他静默晌久,不争也不辨,淡静道:“我听到过,她自称本宫。”
空气有过刹那的死寂,卢阔喟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坚信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人,那麽,他就会寻百个千个理由里作证两人的等同之处。
谢瓒放不下我执,执念过深,解铃还须系铃人,卢阔只能治疗身体的病,不能治好心理的病。
他放弃说服,顺着谢瓒的话道:“退一万步来讲,少夫人是贵妃娘娘的转世——可,您怎的会信这些怪力乱神?”
谢瓒以前的确不信,不信鬼神,不信人会死而复生。
“但是,”他的嗓音冷了几分:“她越大狱,劫黎沧,跟天宿卫紧密勾结在一起,後又屠了左贤王,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麽?”
一个涉世未深的侯府千金,突然有一日纠集前朝旧部,借救驾之机,将前朝势力重新推上朝庙。
卢阔本来想用“鬼神不可信”来推翻谢瓒的判断,但听到谢少夫人做过的那些事,他沉默了。
沉默过後,就是一种毛毵毵的忌惮与後怕。
“时至而行,能成人臣之位,得机而动,能成绝代之功。”谢瓒低垂着眼,鸦黑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一片晦暗的翳影,嗓音听不出喜怒,“她野心不小,所图极大。”
卢阔跟上了他的节奏,为以上一番长谈做了个总结,谨声道:“谢少夫人真的是贵妃娘娘,所以,这是您打算重新站起来的理由,是麽?”
腿疾一直是谢瓒的心魔,是人生之坎儿,他想跨过去。
只有跨过去,他才光明磊落地走向她。
但卢阔不知道谢瓒心中所想,审慎道:“只是,谢少夫人三番五次阻碍您的计划,您可要除掉她?”
谢瓒没有说话,低敛下去的鸦黑睫羽完美掩藏住他最深的情绪。
他怎麽舍得,再杀她一回。
平蓁长公主先一步带着沈莺歌离开,黎沧原本也想护送跟随,但身後传了一道清冷如金质的话音,牢牢拽曳住了他的步履:“黎郎中将,难道就没有一些旧,想同本相叙一叙麽?”
在谢瓒这里,黎沧仍旧是一位越狱重犯。
哪怕赵徽重啓天宿卫,凭谢瓒的铁腕和筹谋,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黎沧投大狱。
黎沧心神一沉,打起了十二分防备,也就没有跟上平蓁长公主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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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沈莺歌坐在马车上,注意到黎沧被谢瓒留下叙话,她不由有些惕凛,谢瓒想对黎沧说什麽?
这个疑问常驻在她心口上,从月湾村抵达行宫,从白昼盘亘到了夜里,平蓁长公主留她在自己的寝殿里过夜,接下来连续数日,她想寻个机会见一见黎沧,奈何处处受阻,都没有合适的机会。
谢瓒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从月湾村阔别之後,她就没见到他了,青苍亦是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青朔守在她身侧。
青朔与其说是充门面的侍卫,毋宁说是眼线,负责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她问及谢瓒做什麽去了,青朔只说主子很忙,此人口风极紧,沈莺歌套不出什麽。
鹰扬去调查葛熙儿生父的下落了,暂且也无音信传来。
沈莺歌决意暂且按兵不动。
第三日夜里,约莫是子时正刻,窗口传了一阵幽微的鸟鸣声,以三长一短的频率响起。
沈莺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没吵到身侧熟睡的平蓁长公主,她提剑翻窗而出,离开了寝殿。
今夜正好是见罗生堂堂主的日子,来接她的人不是鹰扬,而是公孙娘。
江陵府是旧朝古都,富庶繁荣,哪怕到了夜里,市井瓦肆之中也格外热闹,行走在街衢之上时,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
公孙娘带着沈莺歌在长街巷弄里七拐八绕,来到了深巷尽头,曲径通幽处,一座书局面前。
门楣处悬挂着一张黑底鎏金的牌匾,上书“大商书局”四个烫金大字,檐下则挂着一只惊鸟铃,格局格外宏伟气派。
沈莺歌本以为夜里会打烊,但前来买书的顾客可谓是络绎不绝,有头扎皂巾的纨绔,也有布衣白丁。
“江陵府是印刷之都,除了字画鼎盛,小说丶话本子也特别兴盛,”公孙娘领着沈莺歌进了书局,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大商书局,经营策略侧重于一个‘商’字,印刷出来的各类小说,要雅俗共赏,不论文人骚客,抑或老叟稚子,都爱看,都愿意掏钱购买,这样书局才能实现盈亏自负。”
书局的门面虽小,但内部别有洞天,成“凸”字形结构,“凸”字的最上端是结账柜台,其馀皆是书架,书架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毛线装订书,顾客们挑选心仪的书籍,就可以到柜台前结账。
而柜台後辟有一座印刷室,温黄的煤油灯里,六七个工匠分散坐在各处,无数张刚印刷好的书页晾在盘旋在上空的挂绳上,空气弥散着笃笃笃的印刷声,错落有致,空气之中弥散着浓郁的墨香。
公孙娘见状,说道:“今日有一本小说脱销了,印刷了百来本,哪承想这麽快就售罄了,他们正在连夜加印。”
什麽小说这麽畅销?
沈莺歌的目光掠过一本本蓝皮线装书,心生好奇心,信手翻开一本已经装订好的书,上面有水墨插图,有正文内容,也有书评家作写下的百字文评。
她正想慨叹一番内容之丰富,但目光一落在那活色生香的插图上,整个人微微僵住了,瞬即将书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