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给我看你的承诺。”方秀如是说。
何荷允知道她要什么,抓下放在额前的手,起身越过桌子亲吻她的嘴唇。深情的吻比空口无凭的承诺更有真实感,身体的行动比单调的语言更丰富。
世事变幻无常,要证明一个承诺何其困难。她只能从此刻开始,用每个日夜的陪伴与耳鬓厮磨来践行。
···
毕竟三十年了,当年安荷家的房子早就拆掉了,原址上建了一栋四层高的设计得很漂亮的房子,现在是聚集着徒步客和攀岩者的青年旅舍。老赵说,只有门前的小路还是原本的样子。
旅社是老赵的,大概十来年前,他才攒够钱把这里盘下来,改建成现在的模样。
老赵跟何荷允在院子里抽烟,就看着那条保持原样的小路。
“当年我是恨过她的。”老赵说,“一声不吭把你送走,自杀,你说她妈妈得有多难过,白头人送黑头人。可后来啊,想了很久,我也想通了,她又何尝不痛苦呢?如果不痛苦,又怎会选择提前结束生命?只是旁人无法理解罢了。”
何荷允安静地听,老赵便又继续说:
“老实说,我从来无法了解安荷。她的每一个思路,每一个决策,我都很难理解。也许因为她是天才类型的吧——老师们都这么说的,她有近乎数学天才的脑子——我等蠢人又如何能理解。”
“比如说?”
“比如,聪明如她为什么会被花言巧语的男人骗到?为什么那么晚才发现自己对方秀的感情?为什么把你生下来却又不陪你长大?为什么给你找了两个爸爸,却不给你妈妈?她甚至不把你托付给我,明明我是更可靠的人选……这些种种我都无法真正理解,这么多年来都想不通。”
但何荷允觉得不难理解:
“其实她很简单的呀。”
“简单?”
“听了您的描述,我想,她只是单纯地想取得自己缺失的,并避开自己害怕的——尽管显得很笨拙。而她也以同样的爱自己的方式来给我她希望的爱。到头来我都只有她一个妈妈……而且事实上,我又确实拥有快乐的童年和青春期,几乎一路顺畅。”
“就那么简单吗?”老赵不是没想过,他只是无法体会,“果然同血缘的女儿天然更接近她吗?”
“只是猜想罢了,毕竟已经无法求证。”
“两个都是爸爸的家庭,真的没有问题吗?不会受到旁人歧视吗?”
“至少我觉得很好,也交到了很多好朋友。从小别的小孩有的我一样不少,他们还教给我很多特别的东西,鼓励我自由成长。”
“那挺好……那挺好……”
似乎印证安荷作了一个好的选择,没被选择的老赵有点失落。确实他不算是个好爸爸,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陪伴完整。
“还有,我猜妈妈她……”还差一个疑问没有解答完,“您如此尽心尽力,她却坚持把我托付给其他人,是因为她不想拖累您。”
老赵听罢哑然笑了两声:“什么拖累不拖累,我是心甘情愿的啊……”
过了一阵,老赵仰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又低声说:“有时我恨她。恨她不信任我,恨她不依赖我,恨她不选择方秀也不选择我,也恨她伤了方秀的心,不然方秀也许不会死……恨她把本该灿烂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又转了话锋:“你看出来了吧?到底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却还怪她。……不甘心在她眼里我只是朋友。这么多年我都没放过自己,都在自我感动……“
爱与恨,总是一体两面。大概这两面,多年来在老赵心里早已拉扯过无数次了吧。
老赵用空着的手捂了眼,坐在椅子里弯着腰。另一手上的烟灰烧得长了,断了落下一截到地上。
何荷允知道此时她应该回避,老男人的眼泪嘛,总是不想让别人看到的。
回头却看到吴姐叉着腰站在几步开外。
何荷允跟她点点头就走开去找方秀了。她们今天就要回程,方秀说她去把车开过来,这时间花得有点长。
还没走远就听到吴姐在骂老赵:“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一天天就会妄自菲薄!安荷的后事谁办的?那个方秀的后事谁办的?都是你!安荷的妈妈谁照顾的?方秀的外婆谁照顾的?两个老人的后事又是谁办的?还是你!我跟你说,这是她们欠你的!用我姐的话来说,这都是你积的福报……”
人与人之间的千头万绪总是端不平的,吴姐是明白人。
···
走出院子转个弯,就看到那辆越野车停在路边,方秀在车上等她。
“吴姐跟你一块过来的?”
“嗯,看你们在聊天,等了好一阵子了。”
何荷允坐进副驾:“走吧,我们过段时间再来看老赵叔叔。”
“嗯,他是个好人。”
何荷允就笑:“你这好人卡可别当面发给他。”
“我知道的。”
“好啦,开车开车,回去看看司一冉的腿好了没。”
“她一分钟前发了社交动态呢,第一次见。”
方秀的好友列表没多少人,平常动态活跃的都是旅行时认识的朋友。在她看来,司一冉和古芝蓝这两个人都是从来不发动态的。
“啥都没写只有一张图那种?”何荷允连看都不用看。
“嗯,就一张晚霞照片。你咋知道没写字?”
“她是这样的,这说明她心情好得很。”
哦,司一冉闲赋在家养伤突然心情很好。
那么——何荷允和方秀心知肚明地相视而笑——回去让古芝蓝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