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用见她闷声不吭,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对安排有什么?异议吗?”
苏月说没有,“只是感慨良多,不知从?何说起。”
国用表示明白她的心情,但依旧坚定地带她一路向北,穿过陶光园,抵达了玄武门。
苏月惊诧,“从?哪儿出宫?走青龙直道吗?”
国用说:“东西?南门是王公?大?臣出入专用的,宫中的人要出去?,都得走青龙直道,这是规矩。”
当然规矩原本可以很?灵活,但陛下发了令,指定辜娘子必须徒步穿过圆璧城,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班领,当然得依陛下的命令行事。
“请吧。”国用虾着腰道,“娘子对这条路最为熟悉,走了不下几十回了。”
苏月心道确实熟悉,但梨园乐工排演都在青龙直道两旁,她这要是一走,脸不是没处搁了吗。昨天还要死要活,今天就神奇地痊愈了,装病的事实大?白于天下,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没计奈何,想见阿爹就得经得住锤炼,于是提裙迈进了门槛。
引路的国用还在开解她:“这不是太医院医术精湛吗,治好了娘子的顽疾,娘子不用想太多,自己自在就好。”
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自在呢,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这不比车裂她好多少。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穿过圆璧南门,便看见高高支起的行帐,乐工们在帐后吹拉弹唱,高高低低的弦乐声不住回荡。可发现她从?直道上经过,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眼睛都望向她,这世界,一瞬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以及颜在惊讶的呼喊:“苏月,你怎么?……大?安了……可喜可贺……”
苏月惨然向她发笑,“嗳,就……说好就好了,遇上了神医。”
不能逗留,也?没法解释更多,她很?快穿过直道,往龙光门上去?了。
呆怔了许久的太乐令终于瘫软下来,还好边上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架住了。
那厢登上了马车的苏月急急赶去?与父亲相见,国用找的地方很?僻静,从?茶寮的大?门一进去?,便是错落分布的草庐茶舍。苏月顺着国用的引领穿过蜿蜒的小径,远远便看见阿爹在庐内旋磨转圈,想必等得很?焦急。
她扬声唤阿爹,身旁的国用也?站住了脚,不再继续相送了。
辜祈年看见女儿,满肚子话忽然说不出来了,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想到……竟是如此收场。”
所有的挣扎,都在他人的掌心里,皇权大?如天,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月这回也?放弃了,坦然道:“想必我就是留在上都的命,阿爹别为我操心了。我装病的事虽败露,陛下也?没有惩治我,说要把我送到太后宫中侍奉,往后不用再做乐工,不用供人取乐了。”
“可端茶递水,何尝不是另一种惩处呢。”辜祈年痛心道,“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上都又是弹曲又是伺候人,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尤其还要到太后跟前……难保太后不因旧事为难你。”
苏月唯有尽力安抚父亲,“做宫人比做乐工好,乐工资历越老越出不去?,宫人却有盼头。只要我讨得太后的欢心,太后一高兴,说不定就让我回家了。”
辜祈年欲语还休,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外面没人才?轻声对她道:“这母子俩心眼都不大?,太后记着当年的过结,恐怕不好相与。”说得多了,心里愈发没底了,“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非要把人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吗?”
苏月答应皇帝的那些漂亮话,这时在父亲面前全忘了,“阿爹看人果然准,当初没应下这门婚事,就是有先见之明。”
辜祈年心疼女儿,追问:“那人对你,没有毛手毛脚,存心轻贱吧?”
苏月摇摇头,“那倒没有,若说私德,陛下还是十分君子的。只是有时候总和我过不去?,小肚鸡肠,行为也?乖张……总之不是良配,若是当年应了这门婚事,我肯定活不长。”
听得辜祈年直唏嘘,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多活了好几年。”转头再看女儿,愁眉道,“你阿娘还等着我接你回家呢,这事办不成?,她该多失望啊。”
可惜无能为力,冯抱真都已经把金佛还回来了,唯恐再沾染上他们,上都之路可说是全断。如今苏月又入了内廷,这下更不好斡旋了,总不能行贿行到太后头上去?。父女两个?垂头丧气,相顾无言,梨园还有个?白云亲舍能探望,掖庭中会?亲的地方又在哪里,还能有机会?相见吗?
不过苏月懂得宽父亲的怀,“等我在宫中混熟了,可以往家写信,给爹娘报平安。”
事已至此,辜祈年点了点头,“罢,万事不要只看眼前,眼光要放得长远些,一切都会?有转圜的。”说着复又笑笑,“至少你人好好的,没有消瘦,还长了个?儿。”
苏月说是,“儿女终有离开爹娘的一日?,阿爹就当我来上都闯荡了,不用时时挂心我。”
话虽这样说,伴君如伴虎,这岂是寻常的闯荡啊。辜祈年不便表现出伤怀来,怕惹得女儿更不舍,便道:“阿爹的生意慢慢再往北做,到时候走动的机会?多了,只要入上都,便来探望你。”
后来又说了些体己话,看见国用远远探了探头,苏月知道时候差不多了,这是催她回去?了。无奈只得道别,叮嘱阿爹路上千万小心,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出门在外不安全。
辜祈年说放心,“阿爹走远道,身边都会?带上三四?个?好身手的护院,出不了差错的。你去?吧,万事谨慎,须知道什么?都是身外物,保命最要紧,记住阿爹的话。”
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辜祈年站在茶庐里,一时百感交集,颓然跌坐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台阶前的日?光里移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大?片天光。
辜祈年抬眼一顾,见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虽带着一点笑意,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人心。
他忙站起身,谨慎地拱了拱手,“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来找在下的么??”
第31章
那人张口应答,好清贵的嗓音,淡漠却又充满力量,“阁下可是辜翁?”
“是,在下辜祈年,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他边说边往庐内引,“请郎君入内说话,坐下饮一杯茶吧。”
那人也不推辞,提了袍子迈进来,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同他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为了炫耀而来,还是为寻仇而来。
心?里惴惴不安,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想过辜家?会惨遭报复,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特地赶来见他。
无论?如?何,先?放低姿态总没?错,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扣着青砖道:“卑下辜祈年,恭祝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回身笑起来,“朕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辜翁识破了,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炬,能断阴阳啊。”
然而这句话里,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味,辜祈年战战兢兢道:“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目光短浅,不敢承陛下谬赞。”
皇帝还是有风度的,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辜翁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退到一旁站定,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敢贸然出声,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