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的,酒没能喝几下她就已经开始犯晕了。我发现她有些醉态时,她驼着背坐在自己的画旁一动不动。我见状觉得有些奇怪,于是走到她身边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她的耳根红得就要滴血,听到我这句话后反应了很久,随后轻轻回复我:嗯。
我去扶她,她自己试着走了几步,脚步轻飘飘的,于是请求我还是先让她坐着缓会。我照办了,她坐在椅子上歇了会,没想到更晕了,完全就站不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这是醉得不轻,眼睛往我这儿瞟了瞟,显得很心虚,像是犯错时害怕被罚的小孩。
我想笑,但不能笑。她自己买来一瓶就有二三十度的酒还敢这么对瓶吹,作为姐姐应该好好借机批评一下她这样鲁莽的行为。我装作失望地皱了皱眉,语气比较低沉,故意问道:小唯,你是不是把自己给灌醉了?
她真的怕了,见形势不妙就先一步道歉:……我、我我我、我下次不这样了。她因为喝了酒,说话结结巴巴的,语气倒是很诚恳,包公听了都得偏心。我在自己心里乐得不行,觉得调戏她很好玩,于是就开始得寸进尺。
我怎么知道你下次到底会不会再犯错了?我双手抱肩,还是一脸严肃,看起来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发脾气了。她一时之间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就开始耍些小把戏:姐姐,我,我下次给你买……买你看了好久的那款包。
听到这句话时我差点就要绷不住了,但出于姐姐的身份,最后还是绷住了。我还是表现得铁面无私,用审讯的目光看着她。她好着急,在这种迟钝的状态下眨了好几次眼,又说要给我买什么什么我想要的,什么什么我感兴趣的,在发现我真的不吃这套之后显得很无奈,最后顾不得面子地拉下脸来撒娇。
她低着头,很僵硬地拉了拉我的袖子,随后轻轻说:我真的错了,姐姐。我真的错了,我不喝了。别生气嘛,下次不会再喝成这样了……
我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骑虎难下。那股扑面而来的羞耻感让她不敢抬头。她自己的内心肯定也在想:我都二十三岁了竟然还要因为喝醉这件事跟我姐姐撒娇道歉?我在受邀到各个展会时谁敢让我这样跟他们说话?我从来就不需要跟别人道歉!我在批判社会的时候都没人会反驳我什么!我是知名画家!我一幅画要卖好几百万!我这么讨厌撒娇竟然还要,竟然还要……
以上虽然都是我自己的臆想,但莫名其妙地配在小唯身上就是特别好笑,感觉她入俗了。
她真正在心里想的,应该是:真没想到姐姐是个这么难取悦的人。演戏累死人了。我好累,她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2016年1月12日晴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童玉卓今年先回家了。她奶奶病重,情况不乐观。最近都是我和小唯待在一起。我们祈祷她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
很久没跟汤姐联系了,这次跟她打了通电话。她说童玉卓奶奶已经是肠癌晚期了,吃不进饭,睡不着觉,化疗做着也很痛苦。医生说奶奶做化疗最多最多还能撑个一年,叫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后事。
阳阳最喜欢奶奶了。汤姐告诉我,因为她和前夫忙不赢,所以童玉卓在上小学之前经常由奶奶带着。爷爷很早就走了,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阳阳陪着奶奶,让奶奶不那么孤单;而奶奶最疼阳阳,说从没见过这么乖的小孩。
本来奶奶病重这件事,汤姐不想告诉童玉卓。最近童玉卓的压力很大,又是准备考研,又是和我一起照顾小唯,还在做兼职,再告诉她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只是奶奶在医院住院时,一直念叨着童玉卓,说想她,想多少再看看她。汤姐这才将一切跟童玉卓说了,她得知这件事后立马就订机票回家了。
童玉卓一定非常难过。我和小唯谈起这件事时都能想象到童玉卓见到奶奶时的样子。小唯那天晚上到阳台去了,跟童玉卓打了很久的电话。我没去打扰她,她披着一件大衣坐在阳台的一把椅子上张着嘴在说话。
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能在她们谈话的最后从她的唇形中微微读出星点词语:在乎,保重,注意身体。
2016年2月5日雪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回家了,这是十一年来第一次主动回家过年。
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叫小唯留在自己那儿,今年就委屈她自己一个人过一下年了。我不希望她在见到父母之后精神状态变得更糟糕,所以赌债这件事,我自己来捋清楚一切来龙去脉。
父亲见到我后很惊异,他显得很不耐烦,在我问点赌博相关的事时选择避而不谈。他满嘴脏话,烟不离手,一口牙齿黑黄邋遢,我看着都觉得反胃。虽然他很恶心,但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因为他的种种恶习而感到生气了。他从头坏到尾,烂是他的常态,当他某天开始反思自己以前的罪行了,那才值得我好番惊讶。
很显然我是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任何事的。他只会在被逼问到无话可说的时候跳脚,出口成脏地讲些下流话后叫我滚,义正言辞地狂吠到就赌怎么了?我是你爹!我没有心思跟他争,这种无意义的事让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会比较好。
后来我去问了点他周边知情的人。有人告诉我他是被一些赌徒带出去玩,赌着赌着就上了瘾,最开始只是打麻将,随后上升到了去地下赌场。我深知自己父亲一脚扎入泥潭便再也不愿挣扎的本性,突然之间也不伤感,不失望,不恼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