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程偌依的侧面,所以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的表情。
怎么说呢,面对一截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断腿,一般人可能会流露出本能的恐惧,但程偌依不是这样。
她看着担架上痛的死去活来的男人,看着逐渐被鲜血渗透的纱布,一眨不眨的大眼睛里却几乎放出了光来。
她痴迷的看着这个男人,或者说是看着他那条断腿,神色美好的仿佛正在看一个精美的布娃娃一般。
而很快救护车的轮廓就在我眼前快速淡去,男人痛苦的表情也消失不见。
我看到孩童样子的程偌依忽然蹲下了身子,她的手中拿捏着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比量着距离。
我心下好奇,凑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矮下身。
但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眼前忽然闪过了一道红色的光亮。等我反应过来抬手去摸,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被溅上了不少的血迹。
我惊讶的看着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指,目光不由转向了蹲在地上埋头忙碌的小女孩。
一柄染血的手术刀在我的视线注视下,被毫不犹豫的刺入了一只白猫的腹部。血迹在小猫柔软的皮毛上绽放,鲜红夺目,残酷到有些刺目。
小猫浑身都因为疼痛而抽搐,程偌依的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但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是在笑,她看着奄奄一息的幼猫竟然笑的如此开心。
疯子,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魔鬼?
我看着笑的前仰后合的女孩,整个人如坠冰窟。
而也许是呼应了我即将崩溃的心理防线,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滴答滴答的机械音。
这是入梦设备即将断开连接的警告音,我如获大赦,不愿再多看这恐怖的女孩一眼,用力闭上了眼睛。
一切自这一刻起重归平静,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光亮。
我感觉自己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缓缓剥离,再度睁开眼睛时,已是只见一片柔和的暖光。
终于,我从这个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从梦中醒来的我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茫然,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从梦境抽离出来的后遗症,入梦的时间越长,这种不适反应就越明显。
程偌依的梦境结束,我和裴然应该是同时被踢出了“服务器”。但也许是体质的差异,裴然从床上坐起身,只不过是按了按额角就已是回过了神来。
他走到我的床边,随手将我脑袋上依旧顶着的脑电同步仪撤去,说:“梦境结束前有一定概率会有片段式的记忆闪回,潜梦师对梦境本身的沉浸度越高越有可能遇见。看你现在的表情,我觉得你大概有额外收获。”
我张了张嘴巴想说点儿什么,但刚一抬头,目光就被不远处病床上躺着的女孩吸引了过去。
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喉咙一阵发紧,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我们是不是应该不顾一切把她弄醒?就这么放任她躲在梦中,对于被她害死的人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裴然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也经历了和我一样的闪回记忆。但我相信,即便没有看到那些片段,从手头的信息里,他也能得出程偌依涉嫌谋杀的结论。
“你是不是觉得,让这个疯子醒来接受法律的制裁才是最好的结局?”
裴然很平静的说着,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我判断不出他是不是也对眼前的这个女孩感到深恶痛绝。
但他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所以他的话一般只是陈述某一种事实而已。
果然,面对我一瞬的表情空白,他平淡的又道:“程偌依靠着别人的绝望和痛苦活着,她是个天生的精神变态者,你觉得这样的疯子会畏惧监禁和死亡吗?监狱对她们来说未必是地狱,相反可能是乐园。毕竟,那里最不缺的就是精神上的阴暗和折磨。”
我毛骨悚然,但同时也无言辩驳。
事实就是这么讽刺,我们努力把疯子们关进监狱,但其实对于像程偌依一样心理扭曲,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的怪物来讲,监禁只是最无力的惩罚。
因为他们既不会因此悔改,也不会有所改变。
在精神变态者的眼中,自己永远是对的,错的是整个世界。
至此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再提起这个疯狂的女孩,甚至连想一想都会觉得恶心。但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我还是会听闻到她的判决与近况。
自我们离开那个恐怖的梦境后,她一直都没有恢复意识。不知道是梦境中王欣的怨魂困住了她,还是她自己已然不敢面对现实,选择了沉睡不醒的逃避。
而直到八年后的一天,她的名字才又一次正式出现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那是一沓厚厚的医疗诊断表,上面大大小小的箭头几乎布满了整张表格。我翻动着纸页,目光最后落定在尾页的文件上。
这是一份死亡通告单,上面简略记录了程偌依入院以来的各种尝试性治疗,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八年过去了,她一直处于重度昏迷状态,只是依靠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的体重已是从最初的49公斤跌倒了26公斤,皮包骨头的形容,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意气风发?
根据诊断记录,程偌依的各大脏器都在近些年出现了严重衰竭,年初就已是住进了危重病房。
而就在昨晚的凌晨时分,她的各项生理指标终于是跌向了谷底,经过医生的抢救也没能回转,最终在狱中的加护病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不知道王欣和牟新云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走出了案件的阴影?但当年法院判决时,几个中年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似乎仍在我耳畔回荡,久久不散。
我看着这张昭示着一段悲剧彻底收尾的文件,苦笑了一下,提笔在科室医师的意见一栏草草签下了名字。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报应,我觉得它虽然来得有些迟,但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
逝者安息,恶魂也重归地狱。
恩恩怨怨,就此消弭。
当然,这一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