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融回握住他的手,克制住自己下意识的颤栗。身边有薛珩在,他的确能放下很多事情不去想,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仍旧能感受到那种安宁。
负责检查的医生走出了房间,李融上前听他嘱咐过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其实他也没有听进去多少话,只有那一声恭喜牢牢记在脑海里。
好像都结束了,没有剩下更重要的事情,自己唯一挂念的两个人现在都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难免有些恍惚,本能地点头应下声将那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记下来,就连医生什么时候走了都不太清楚。
好在有人唤醒了他,李融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李融,”薛珩帮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李清越,弯了眉眼叫他的名字。
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李清越换了一身常服,是医生借给她的——白色的短袖印着灿烂盛开的野花,开在她胸口的地方。
女孩那一声唤得有些哽咽,却很坚定地看向了自己,“哥哥。”
李融应下这两声呼唤,慢慢转身走向几步远的地方。他伸手摸了摸李清越的脸,笑得很好看,“没事了,都结束了。”
而后起身和薛珩一起推着轮椅,往研究中心为他们安排好的住处走去。
杂色的雀儿停在靠窗的枝桠上,靠着洒下来的树荫躲避太阳的直射,又歪着脖子去啄自己有些凌乱的绒羽。
夏日的影子拉得有些长,风穿过繁密的绿叶,缓了连日的暑热。
方珞春合上了窗帘,将射进来的阳光挡在浅色的布料之外。身后的会议桌上堆满了近来仪器所测绘出来的数据,从实验开始到实验结束,每一天每一次的数据。
她转过身站在褐色的长桌旁边,没有先去翻阅里面记录的内容。不知是谁敲响了会议室的门,她抬眼看过去,就听到连声的抱歉。
换上白大褂的学生低着头,声音透着走错地方的局促和紧张,没敢抬起头去看自己打扰到了哪一位领导。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他垂下头,指间攥着刚领到的笔,“您好——请问实验室该怎么走?”
方珞春走近了一些,视线扫过他佩戴着的胸牌,辨认出来他该是哪一组新实验的人,“从这里出去下楼,李老的实验室在对面那栋楼里。”
学生连声道谢过,最后边退出会议室边说了几声抱歉,她走回方才站定的位置,没去计较这出意外,“不用关门了。”
方珞春开口叮嘱了这一句,看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光线洒在纸张之上,大部分数据还藏在阴影里,不过都排列得很整齐,一项又一项,一张又一张。
她闭上了眼睛,听着会议室挂着的钟表走秒的声音,很轻的咔嗒声。
而后是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挨近着这间会议室。除了方才误闯进来的学生,这扇门自然是留给她要等的人。
在这件事上,她从未没有猜错过。
“老师。”方珞春先轻声念了一声,才肯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吴川南负着手走进这间没有开灯的会议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去的事实。没有选择开灯照亮一长桌摞起来的数据。
他拉开了对侧的椅子,木质的椅子脚和地板相互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提及这一点。
吴川南坐了下来,伸手扶稳了将要滑落的眼镜,他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现在,也不再是自己的学生了。
“什么时候走,今天还是明天?”他整理好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纸张,将它们规整地摆在桌面之上。
他没有看错自己这位学生,从追求理论的角度来说,这位院长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次实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光是那个来自千年之前的人醒来的消息,就足够引起外界巨大的轰动了。
但是仿佛一语成谶,他想起自己为实验拟定的那句准则,观察者唯一准则,尊重时间,逃离悖论。
在剧烈波动的数据里,他们只能为自己坚信的理论提取出可以采用的地方。可是这并不代表着剩下的数据杂乱无章,恰恰相反,那些数据可能指向另一个相反的答案。
他们可以否定时光机,可以否定平行宇宙,却又会踏入一个不确定性的深渊。在那个触手可及的深渊里,以他们现在的技术无法验证贝尔不等式不成立的反例。
在光速下,永远没有时间的流逝。
但是在低于光速的现实世界里,无论是千年之前的人,还是千年之后的人,无论是他们,还是已经停止运作的仪器,每一刻都经历着时间的流逝,从低熵态流向高熵态。
或者更真实的一点,这位方院长没有时间了,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保密协议上,参与过这项实验的每一个研究员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顺从着强制的安排被分散在各地的研究所里。
这项实验将不允许被公开披露,被记录在册,甚至被他们谈及。
方珞春看着吴川南依次整理好一摞又一摞数据,才回答了方才他的那句问话,“比老师要早一天,我今天晚上走。”
她勾出几声笑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过于好笑的事情——不是似乎,那些事情早就发生过了,最远的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最近的,离现在并没有多远。
她听见她曾经的老师留下一句叮咛——一句他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遵守的叮咛,“以后的日子还长,别再继续了。”
他们为各自所追求的理论奔走了几十年,从学生时代那个已经隐约成型的目标开始,一直到坐上现在的位置,获取到最有利于自己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