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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第1页)

于他自己而言,他会在夜间休息的时候辗转难眠,枕在枯草上望天。深秋的夜里北地的天多是厚重的云层,不仅遮盖着白昼,也遮盖着黑沉的夜。所以李融也看不到多少带亮光的星,只能默然瞧着漏出光边的月,去猜测今夜的月是更圆还是更缺。等睡过去的时候,梦又会是纷杂的。他梦到姑苏城外连绵的红枫,转眼却又是白日里远远瞥见的漂浮河面上露出白骨的人,浑浊腥臭的水也在慢慢退去,于是裸露出来的将会是更多这样的白骨;他梦到金陵城内带水的红木,转眼是远处起伏的山,北地的冷能用厚重的衣物遮住,他们一路也能看到逃灾的百姓,偶尔会停下分给他们一些干粮吃,然后见他们匆匆赶路。

自己也和他们一样,匆匆赶路要从他们来的地方而过。他们终因为泛滥未消的水停下,借宿在周围快要倒塌的草庐内。有拄着拐无法赶路的老妪依旧待在这里,苏肆拿出干粮分了老妇一些,见她慢慢嚼着。

薛珩点燃了火,半湿的柴草发出噼啪的声响,照亮了整个草庐。他们坐下和老妪说话,她操着不算流利的官话,断断续续讲着。李融虽然学过中原的官话,却也很难听清其中的意思,全靠着薛珩复述给他们听。

老妪从几年前便是寡居,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都去长安服了徭役。今年本看着收成见好,打算秋日割了麦交够免工的份量,能让小儿子待在自己身边。苏肆想要开口问过老妪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看着那双浑浊的眼也逐渐没了话音,只是安静地慢慢听着。

李融听着,老妪的叹息声是那样轻缓,却又是那样沉重着。她用干瘪的手抹过自己的眼睛,也愿意为借宿的他们继续讲着,哪怕颠三倒四着。

一会儿说地里挤满了金黄的麦穗,一会儿说从天而降一直下的大雨。然后又说到自己几年未见的另外两个儿子,转而沉默着,清明过一瞬,问官家今年一定会放粮吧,她的幼子总能带着过冬的粮食回来。

即使无法免除徭役的苦痛,也至少让他们母子再一起过一个冬天,说不定不用过完这个冬天,自己就该下地去见丈夫了。老妪自顾自说着,苏肆能插上些话了,安慰她会的,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长,老妪也总能再见到自己儿子。

老妪说过这些已经劳累了,薛珩扶着她上榻去,将自己的棉袍铺在她身上保暖。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准备坐着对付一夜。李融听到苏肆口中发出的叹息,不再诧异自家的书童也有满是愁肠的时候。

他只是在计算着府库中能放出来的粮食,又苦笑着暗道自己明明算不出来。却一遍一遍地演算着,回想自己在竹卷中所读到的中原,官府放出的粮或许能够他们一时温饱,再甚者,能够他们过冬生计。若是他自己为官于此,大抵会上书求上面免了今年的徭役。

李融反复想着这些,最后还是合上眼睛。他不知道府库中还有多少余粮,也不知道为官者会作何举措。他也只能在如今不断地叹息,却觉得连叹息都不忍在这样的地上。

生他们养他们的大河咆哮着冲刷掉他们赖以为生的田地,淹没他们的身体,淹没中原上可淹没的一切。等到那些浑浊腥臭的水退去的一天,遍地的白骨又化作冬天的养料,再养着中原的沃土。

等到下一年仲秋,河水平静的日子里,坠着穗的麦拥挤在田地上,汲取埋在地里的养料被收割下送进府库内。

他又突然惊异起来,不知道这样的洪水会不会连带府库内的粮也一并淹掉。李融想起说不信仓中无粮的自己,也下意识去相信自己所推断的定论。他重复着这样的想法,如同苏肆安慰老妪一样安慰着自己,中原的仓中不会无粮。

他渐渐沉在痛苦的梦里,全然不知即使仓中有粮,官府能放出来的又有多少,也全然不知,或许总有贪官污吏,反复陈说府库中的粮被大水一道冲去了,淹死了几多人,淹掉了几石粮。更不敢去设想,年年如此,地地如此,仓中有粮还是无粮只有看过的人才明了。

也不知薛珩在后半夜醒来,重新添了火驱散深秋的寒意。李融似乎又梦回到那天的清晨,和薛珩说着自己忧心颍川的大水。

薛珩依旧沉默地磨着墨,他梦到薛珩说恐怕仓中无粮的假设。而他自然是不信的,笃定着自己不信仓中无粮。

或许他们都未曾辩对这件事,或许他们自己也在某天难眠的夜中去做其他更多的设想,当然,世间百道哪有是非黑白之分,对民对上对己,若能用一句仓中无粮说尽芸芸众生,便是奇事怪事哉……

李融醒过来的时候火苗还在被风吹得摇曳,天色刚蒙蒙亮。老妪也起得很早,拄着拐看苏肆在火上烧水。他们不欲久待,也打算了今早就启程。薛珩将棉袍留给老妪,苏肆则分了他和自己的干粮偷偷留在桌旁。

老妪用那双浑浊的眼送别他们,口中不断道谢着。他们整理好了行囊,薛珩根据舆图和昨夜从老妪那里问到的情况,还是打算从离颍川偏南一些的地方绕过去。李融想,这样徒步再走上几日,他们就要到长安去了。

他们行路的时候依旧保持之前的沉默,积在地上的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泡在水洼里的死鱼散发出一股更难以言说的腥臭味。李融再往远处看到的时候,就能看到浑黄的河水,颍川的雨已经停了,但铺在中原那些死寂的水在将要入冬的寒风里或是结着薄冰,又或是泛起浅浅的波纹,一直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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