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用衣摆擦干弯刀上的冰,不再每时每刻都握着刀柄,但右手始终离不开虚握的姿势。胡人的营帐就驻扎在城门对面十几里地的位置,这还是蒋二听来的。连天的大雪阻碍了他们的行动,所以近日守城的任务更轻松了些,只需要扫开挡路的积雪和注意城内有没有异常即可。
他们的粮草也开始不那么足够起来,不过还是要比李河之前尝到的菜水好太多。嘴里至少没有整天萦绕着草根的苦涩味儿了,他躺下来,等着贴身的冷意被营帐内的暖气熏散掉。
便听到尖锐长鸣的号角声,自从他来到玉门再没有听过如此的声音。李河愣住了一刻,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柄,他随着人群出去,拖着分给他的那面盾摆在队伍的前面。按照紧接着富有节奏的鼓声融入到之前日间训练的队形中。
他们从侧边的城门出去,分成两股去包抄从正面攻城的胡人。地面上的积雪凝成了冰,减缓着他们行军的速度。白色的雪还没有从陇西这片荒地里褪下去,地上的黄沙已经被重新翻起。胡人的骑兵冲在面前,企图跨过他们的队列。仰首的马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那是马蹄被砍落的声音,李河抵住前面的盾,挡着胡人的进攻。城墙上的鼓声敲得越来越紧促,队列也在不断变化着。血水横流到还没融化的白雪里,侵蚀着那对地面依依不舍的雪花。白日里的狼烟清晰起来,城墙上的烽火随风摇曳着。从侧边搭梯的胡人不断蜂拥而上,李河用弯刀砍下准备横跃过他们的马蹄。战马随即跪倒在地上,冲破他们这面的防御。
雪地里好像还是维持着无人的寂静,只有身陷其中的人能听到不断纷杂的声音。刀剑砍过皮肉的声音,从城墙上破空而下的羽箭声,听不懂的胡人之间的喊声,和战鼓的镗镗声。李河依旧握紧着弯刀和面前的盾,直到那面盾被胡人的刀砍翻过去。
他又陷入了四面都是人的混乱里,不得已用双手握刀抵抗着带着蛮劲儿的刀刃,逐渐退后由后面的人接上之前的队形。李河暂时脱离了这种混乱,随时准备接替过前面的人,城墙上巡夜的队伍已经用上了石块,胡人以更快的速度被石块砸落下去,城墙旁边的雪也已经完全不见了,黄沙被掀起来,从死人身上流出来的血也在很快地凝结成块。李河压抑住分神去瞧这个战场的念头,顺着鼓声拿过前面倒下的人手中还能使用的盾牌,从攥紧的僵硬的手指里拿过他们的武器,继续刚才的挥砍。
今天的云也变得浅淡,日头好不容易露了面。那丝若隐若无的暖意倒暂时不会被他们发觉了,他们陷入这样的混战里,在逐渐溃散的队形中还是各自挥砍向面前的敌人。淋漓的鲜血流满混着冰碴儿和黄沙的地上,逐渐显出凝结的黑色来。
李河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变得僵硬起来,不仅是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吹得冻僵,还有在防御里被刀柄传来的力道震麻。他沉没在这样的困境里,骨子里的血既没有沸腾也没有被冻结,他接受着这样的命,带着这样的命往前走。
或许自己的背上已经被胡人砍了两三刀,甲胄也被砍破了,风从破口里灌进来,吹凉着浑身的汗。李河这样想着,依旧混在队列里拿命抵御着不断冲上来的胡人。他们拉着的攻城木还没来到城门口,李河能听到来自城墙的号角声更加嘹亮,他握紧了自己的刀柄。
好像并没有过很久,鼓声沉重而缓慢下来,伴随着四周对打胜仗的零散的欢呼,那是收兵的信号。李河仍旧握着刀,从城门外回到城里。外面横躺的尸体会留到夜间再处理,胡人留下的云梯被砍断,城外的积雪也不复存在着,暴露出下面的冻土和沙砾。
他不愿意再用塞在怀里仅剩的草药,那是老伯和幺儿辛苦采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拿到城里去卖的草药,算作平生一见他们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他进到伤兵的帐里,等待军医救治着前面断手断脚的伤兵。他被躺在角落里的人拉住了,那是一个浑身冒雪看不清伤势的人,唯独插在腹部的半截羽箭让他辨认出来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那人拉住了他的刀,断断续续的词句从不断翕动的嘴唇里说出来,李河并没有听清楚,他不得不跪身下来俯身去听对方的要求。那声音是极其微弱的,但是响在李河耳边的时候又如同轰隆的雷声一样让自己惊悸,“小兄弟……我啊,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从他口中流出来的鲜血遮挡住他的面容,李河认出来这个微弱的声音,那是蒋二。
“小兄弟……将来……看,看……阿姊——”李河沉默着,挨近着,去听蒋二的嘱托,他没想到蒋二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在沉默里记住这些不成句的字词,他想要伸手去捂住蒋二不断流血的伤口,他哑着嗓子去叫了一声蒋二,但是注定传不到蒋二的耳边了。他的声音也同蒋二一般微弱,手松开了腰间的刀,剧烈地颤抖着,他又看向蒋二模糊不清的脸,用手擦去那些血迹,蒋二的眼睛还没有合上。李河想,蒋二怎么会比他先死。
他想着,蒋二应该是因为伤重昏迷过去了才对,于是沉默的拉住军医想要他先给躺在地上的蒋二看病。周围推搡的人群拉住了他,有人蹲在地上,用蛮力重重的合上了蒋二的眼睛,那双在临死之时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嘱托完所以睁开的眼睛,那双依旧望着天空,想要回去的眼睛,那双浑浊疲倦带着血丝的眼睛。
李河瘫坐在这个角落里,他觉得周围太过吵闹了,沉浸在自己的沉默里,一遍一遍回想蒋二留下的话,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将来有朝一日回家的时候,帮我看一看我的阿姊。”那是蒋二常常挂在嘴边的阿姊,那是蒋二念叨了两三年的人,那是蒋二发誓要赢得军功让她风光出嫁的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