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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他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蒋兄找找有没有柴火,先生火吧。”而后开始弯下腰咳嗽,想要咳出哽在喉咙和胸口的那滩淤血,又或许根本不存在着。那只是一股郁结之气,就这样直接闷在他的心里,无从得以开解。

李河从草屋里找出幺儿采药用的锄头,就地挖开坚硬的沙土。他用凭空而来的力气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在地上开始刨出浅浅的坑。他依旧像往常一般沉默着,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曾经劝老伯,陇西的冬天太冷了,有机会的话可以领着幺儿去南边看看。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就这样死去了。凝结的血铺在自己面前,他有些握不住锄头了,于是跪在地上,用手抠挖着坑里的碎石和沙砾。

只有把坑挖得足够深,才不会有野兽把尸首重新刨出来吃掉上面的腐肉。他忽然又想到梦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沙坑了,那样的沙坑就很好,足够老伯和幺儿生活,在地下享受久久的安眠。掌心被碎石划出血来,他就这样继续往下挖着。

蒋二抱着一捆枯草找火石点燃了火,他接受着李河此刻的沉默,并且认为不该被任何事物打扰。他想,能给李河草药用的邻里,转眼就躺在了地上,李河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微弱的火苗窜着,冬日里的暖阳也失却了它原本的温度。黑烟从草堆里升了上去,他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观看旁人的悲痛。这样的悲痛他在这几年里看了太多遍,只会历久弥新,越来越觉得和自己分不开关系。

李河捂上疼痛的胸口,重新拿起锄头开始往下挖。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个不成形的坑才被挖宽挖深了些许。他把弯刀插进地里,支撑自己站起来,站起来,抱住已经被冻得发硬的尸体,安放在那个新挖的坑里。

他看到老伯和幺儿就这样躺在一起,他没去动幺儿身上的草席。李河就这样看着,跪在坑旁,用掌心捧过挖出来的土一抔一抔[1]洒在他们身上,他们身上的血被沙土盖住了,仿佛就只是睡着了一样,在某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就会再次醒来。他们的面容被沙土盖住了,李河又觉得自己实在离开离开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样子,即使现在他们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们被沙土盖住了,李河把弯刀拔出来,压在高出地面的一截沙土上,压实过去,就不会被野兽刨出来了。

他只能用旁边的石头堆在一起,当作为他们立下的墓碑。李河跪下来,或者说就这样倒在地上,额头挨着沙土,闭上眼缓和流不出泪的疼痛。他彻底没有了力气,没有力气告诉自己往前走,也没有力气去处理自己全身的疼痛,他应该是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的。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一个合适的答案,人都是会死的,在每时每刻,在烽火狼烟的大漠,在荒无人烟的陇西。

他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耳边嗡鸣着大脑的疼痛,他听不清小河流动的声音,他听不清故人的声音。老伯和幺儿就像他的阿娘,阿爹,小妹,阿弟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失去了声音和面容。只会在某一天的梦境里活过来,指给他看回家的路,可是,他还有哪里能回去呢?

李河用这样的疑问叫醒自己,踉跄着找出老伯晒在屋里干枯的草药。那就像是杂草堆在屋里的角落,所以那些胡人不会拿走这些。找出了锅碗架在火上煮进能喝的部分,他实在不懂什么药理,只能像熬杂草一样熬进老伯会丢进去煮的草药。

“小兄弟啊……”蒋二将节哀两个字说出来,以无声的样子说出来。把熬得发黑的菜水放在李河面前,不去想李河满是鲜血和沙砾的双手,不去想那双沉默的眼睛,也不去想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沉默着,不去问不去答,就这样等李河自己缓过来。他知道的,李河不得不缓过来。

李河用手端起那沉重的碗,发苦的热汤灌进他的嗓子里。这样的热流要把他整个人烫伤了,他空荡的血肉被流动的苦和流动的热重新糊起来。腹中的饥饿,肩膀崩裂的伤口和双手的刺痛叫不醒他,李河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但他茫然地盯着地,这个村子变得空荡起来,或许很多年后,再有人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裸露的白骨和覆盖在上面的沙土碎石。

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明明知道,自己这是打了败仗才有机会走回到这里。他也明明知道,从这个村子里出去的人也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了战场上。可能连完整的尸首都保存不下来,手里的刀剑会被夺走,身上的甲胄会被脱下来,火可能烧黑他们的皮肉,雨可能淹没他们的样子。飞鸟会吃掉他们身上能吃的腐肉,骨头也会被野兽拖走啃食。

他们终究埋不到一起,也终究不会有人去埋葬。李河承认着这一点,他没有机会去埋葬那个沙场上死去的人,也没有力气埋葬这个村子里其他死在胡人刀下的人。他喝空了碗里的汤水,端着碗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死寂。

入了夜的云似乎专门避开了今晚的月亮,连月光都不再吝啬地照满整个村子,是李河抬头就能看到的月圆。蒋二就这样躺在地上睡了过去,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的路,体力早就已经透支过头。李河仍旧睁着眼睛,堵在胸口的东西似乎越来越膨大了。他看不明白这样的夜,看不明白这样的月圆。

这样的月圆,为什么不会团圆呢?这样的月圆为什么唯独出现在这样的夜里?李河把头埋在臂弯里,用沙哑的嗓子无声地笑出来。他在嘲笑自己看不透这一切,也不能不接受这不愿意的一切。他的确是无能为力的,他想用仇恨说服自己,但是他该去恨谁呢?去恨那些屠杀百姓的胡人吗?又怎么能保证死在他们刀剑之下的胡人不是这样的村民呢?他想用遗憾说服自己,但是老伯和幺儿又不能算他的故人,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有着一月相处,他用自己还了恩情,一份成全他们的恩情和要挟。他想用以后说服自己,但是他看不清归乡的路了,也很难再看清要走上这条路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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