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但我不想被你们当做怪物来欣赏,话说回来,这家里哪个人不是怪物呢?”一抬手,他阻住哈拉兰布,“失控——我猜你要说这个词,你和他们一样,想着要拆穿什么、揭露什么,对不对?”
他凑近过来,细巧孩子身材虽然比哈拉兰布矮了不少,姿态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纤软攀援感觉,他细看着哈拉兰布的眼睛,“大叔,你带我来这里,不就是想知道我的原形吗?”
一句出口,脚下的楼梯顿时摇晃起来。他稳稳地站着,看着哈拉兰布微微震动的表情,大笑着鞠了一躬。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走不完的楼梯,提不完的问题,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你确定?”
骨塔师匠拍了拍手,四下里景色顿时消失,一团漆黑中连脚下都看不清,只有他掌心里一点微光照亮彼此面目。他微笑,“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宝。”
萧撄虹借着光火瞥了一眼脚下,脸色有点发白,抿着嘴不肯出声。
他听见那沉闷持续轰鸣,是水声,瀑布的撞击,脚下沙沙的响声如死神的巨镰割过山野,记忆里的惊恐如影随形,自时光深处快步赶来。
男孩咬着牙,“你别想吓唬我,我知道,这是梦。”
“这不是梦,小宝。”哈拉兰布温和地告诉他,“在梵比多山,我们管这个叫‘唤生’。”
梦可以苏醒,而幻觉不能。我们都只能活一次,不是在那里,就是在这里。这是你经历过的惊吓,以身犯险的恐怖,只不过我没想到……七年前那件事,你居然记得这么深。
唤生之境,唤醒的是你灵魂深处的畏惧与恐怖,这一切,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触到什么,都由你决定。
是你自己,让这恐惧死而复生。
萧撄虹盯着他,“你就会干这种事吗?你可是师匠大人。”
哈拉兰布想了一会儿,笑了,“维锦继位的时候,有一位宗系家长大人死活想要表态中立,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又没妨碍。不过维锦那个脾气,唉,你知道的,最难搞了。”
他闲聊似的,“都愁得没法,又不好因为这个就灭了一家人,不过一句话的事,叫龙牙会和狼林来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我就说,那跟他谈谈吧。”
萧撄虹盯着他,细白小牙死死钉在下唇上。
“有时候威胁不起作用,不过因为对方明知你不可能当真下手。可要是先给他尝一遍试试,再弄醒他,告诉他其实刚才只是个deo,那感觉就不一样了。”他极其耐心地给萧撄虹解释,“就比如说,我告诉你,不听话就杀了你哥,你肯定不信……唔,这个例子不够好。”
哈拉兰布微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到地狱河尽头的瀑布里去。”
萧撄虹屏息静气看着他,没有表情。
什么东西陡然缠住他的脚,他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开始满地乱跳,“蛇!蛇!”
哈拉兰布有趣地看他,“诶,你怕吗,小宝?”
萧撄虹只是尖叫,“德拉!小安!救命!”
哈拉兰布打了个响指,萧撄虹猛然一晃,不可思议看着他,紧抓住身边的什么,慢慢向下看去。
他一张玉石似的小脸顿时成了雪浸过的白纱,苍白得立刻可以去参加葬礼。脚下是手臂粗细的丫形枝干,他认得那树皮树叶更认得那树,七年前他坐在那个熟悉的丫杈上,等着烈火焚身,而群蛇环伺。
那时他身边有个人,现在则没有。
“骗人的,骗人的。”他喃喃念,猛地闭上眼睛。
哈拉兰布叹了口气,“这是真的,小宝。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吗?”他伸出一只洁白秀长的手,“我在这儿推你下去,他们就得去地狱河里捞你。”
萧撄虹死死盯着他的手,那只手无比洁净,指甲修得圆润精致,食指和无名指上还戴着两枚样式奇特的雕花银指套。就在那只手上,无数细白透明的丝线云絮般席卷散布出来,缠丝百结,徐徐布满整个空间,织光,构影,四周明明一片黑暗,他却看见了那丝线上的光。
天衣无缝的意思,是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漏洞,都能被及时织补完美。
栖息在蛛巢里的人,连自己都活成了一出活的蜃景。
萧撄虹突然咯咯地笑了,“你费这么大力气,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哈拉兰布不动声色,口气劝诱,“告诉我,小宝。你究竟是什么?”
“这是个悖论啊,师匠大人。”他轻声叹气,“你明知道我不是小宝——不,这样说也是不正确的。我当然是他,只不过,他想不想成为我呢?小宝是什么?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
哈拉兰布的笑容稍稍凝固,“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那个孩子模样的生物忽略了这个问题,“你相信吗,师匠大人?相信这世上存在不食人的龙,不说谎的蛇,不撕裂肉身的狼,不饮血的独角兽?”
他抬起头,狡猾地看着哈拉兰布,“就像你们说的,师匠大人,四分之一的维奥雷拉也是维奥雷拉。但是——别来烦我。”
他沉下脸,这一刻无论树木还是群蛇的幻境仿佛都成了脚下的尘埃,他对着哈拉兰布伸出手指,摇了摇,“我是他,但是如果他不想,其他人,谁也不能要我成为他。”
这已经足够清楚了。
哈拉兰布也沉下脸,突然探手抓住萧撄虹手腕,他没有用力,浮空中突然有千千万万丝线暴起,像一场飞射而来的蒲公英雨,齐齐扑向萧撄虹,看那个架势,是想要把他裹成个活生生的大蚕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