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个小时前,当她在市区外的收费站前下车,手上还粘着白白的面粉,搓不掉。不管了,捏起一张纸币递给司机,说:“不用找啦。”司机一脸担忧:“姑娘,你在这儿下……能行吗?”
他四下环顾,满目荒凉,晨曦清淡,浅灰色的公路笔直往东延伸,好似野象干燥的脊背。搓捻着手中崭新的钞票,他犹豫再三,还是多了句嘴:“一个人当心点儿,我可调头了?”
没人回应。
车门开合,后座上的年轻女乘客已经背着包远去,背影乍一看有些雌雄莫辨:大码连帽衫掩盖住长发和身材曲线,宽松的牛仔裤搭配脏球鞋,兴许是时下流行的中性风?出租车司机摇了摇头,颇不认同这种“没女孩样”的扮相,但是看在今天第一单就赚了不少的份上,他哼着小曲,驱车返回市里。
高速路口的收费岗亭,值班的人正披着军大衣在里面打盹儿,放在桌上的保温杯热气四溢,虚化了容晚晴快步跑过的身影。整条大路上唯有她一人,整个天地间唯有她一人,后无来者,前无过客。她迈开大步,走在横跨江面的公路桥上,青黛色的远山隐于云雾之中,江水平宁,波光粼粼,她换了好几个角度,却都没找到光源在何处,只觉得眼前辽阔,脚底生风,若自己是被照耀的那个,她便是在向着光走。
步行了近一个钟头,伤腿开始隐隐作痛,她便放慢脚步,尝试像守林人爷爷那样拦过路的车。早晨七点,空荡的公路上逐渐驶过稀疏的车流,多数是拉载工业材料和化工原料的重型卡车,类似的车型让她想起曾汝卉,那个载过她一程的女司机,昨天早上的“闹剧”想必吓她不轻。她会报警吗?还是茫茫然在原地等待着援助,当时太过仓促,本想托付给她的照片没能送出去,后来转交给了梁不韪,都是绝处逢生般的幸运。
“哥哥”会猜出她留下的谜语吗?也许他或者他们,早已半途而弃——不会的。她想,无论是他还是他们俩,都不可能。
但这些都与她和她的抉择无关了。
她再次转身,锲而不舍地,摆出拦车的手势。这一次,有人为她停了下来。
一辆勃艮第红的法拉利波托菲诺。开车的女人身披皮草,红唇浓艳,更衬得一张脸雪白无瑕,根根分明的长睫毛挑高了打量她,像是阔太太在挑拣她的陪嫁丫鬟,把每一块肉都掂起来称斤两的眼神。
“嗨,乡下丫头。”
车门慷慨地向她敞开。
“上来呀。”
容晚晴抱着包上了女人的车。甫一落座就被馥郁逼人的香水味围剿,其浓度足可化形,吸进肺里只觉得由内而外腌渍入骨,一张嘴险些被呛着:“谢谢……请问您往哪去?”
“不知道。”
女人看上去没在开玩笑,“你去哪儿?”
“X市。”
“去哪儿干吗?”
“想去海边。”
“噢,X市有海啊!”女人嘬了下后槽牙,大剌剌的,“海有什么可看的,一帮人天天喊着要去看海看海……不就是一大片水?又咸又腥,坐在那儿干看着,是等它给你表演什么节目吗?”
“这样说也没错。”容晚晴微笑着,“但它总归是个去处,你去见它,它就会在那里等你,不会走。”
“唔。”
女人镶钻的美甲敲打方向盘,十根手指戴了六个戒指,把指缝都填满,各色的宝石炫得人眼花,“也是。有想去的地方总比没有好。”
“您是出来玩儿的?”
“啊,对。”女人说,“不想待在家,晦气,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听着闹心。”
车开进山洞,隧道灯在女人身上镶两道银边,她哈哈笑:“我老公死了。操,我要花光他的棺材本。”
十分钟后,波托菲诺以帅气无匹的弧线漂移至服务区停车场——技术欠佳,不幸漂多了半米,车屁股豪横地斜出去,一辆车占了俩车位,女人也不在乎,只有美貌,没有礼貌,脚踩十二公分的红底高跟鞋,拎着鳄鱼皮手包,活像个走错片场的封面女郎,婀娜多姿地下了车,去便利店里买来一杯现煮咖啡,喝了一口就倒进垃圾桶:“什么怪味儿,难喝死了!”
给容晚晴结账的收银员脸色很难看。方才那杯咖啡是他亲手打的。他耷拉着脸接过容晚晴递来的饭团和瓶装果汁,“嘀”的一声扫码:“九块钱。”
“谢谢。”
她把饭团塞进背包,果汁拿出去,送给女人:“这个好喝。”
女人接过来,苹果,凤梨,番石榴浓缩汁,她拧开盖子浅尝一口,“一般般……还不赖。”又问容晚晴:“你大学生啊,出来穷游?”
“是的。”容晚晴应下来,“本来买了车票,跟手机放一起,结果被偷了。”
“遇不到我你可怎么办哟。”
女人鼻子里“哼”一声,洋洋自得地喝着果汁。“我可能真的会步行过去。”容晚晴说。
“疯了吧妹妹?那可是在X市,腿都给你走断掉!”
挨过一枪也没断呢。
容晚晴吐了吐舌头,两人稍作歇息,回到车上,继续南行。见容晚晴的背包体积不小,女人让她把包扔到后排座位去,容晚晴照做了,探身向后时瞥见后排车座上堆放的杂物,名牌包包,撑得鼓鼓的手提旅行袋,没拉拉链,塞不下的衣服和化妆品满溢出来,像女人戴满双手的饰品,和她从不顾及听者的心情就脱口而出的话语。而与这些锦簇花团画风不符的是,挨着车门的最边上,一只土黄色的中号纸箱呆呆地敞着口,箱子里是一摞一摞没拆封的纸质书,有的装帧颇为眼熟,“您喜欢看书?”容晚晴问。
“不爱看!”女人迎着风,拔高了嗓门,尖声尖气的,更显得粗俗和聒噪,“我看到那么多字就头晕,犯困!我老公嫌我没文化,带出去给他现眼了,让我多读书,我说我看不进去,他说那你就拿着装装样子,让人觉得你读过书不就行了?别整天就知道做美容,做美甲,打麻将,我说你不也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就知道在外面鬼混吗?哦,追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让我只负责貌美如花,结了婚嫌我没文化,不做家务,不生孩子,早干嘛去了?”女人嗤笑一声,“爱死不死!”
“只是读不进去?”容晚晴眨眨眼,“那可以听吧,我来读给您。书很有趣的,就好比我们不用走这么远的路,也能见到大海。”
“哎呀别您啊您的,矫情。行,你念吧,”女人说,“念点儿有意思的,爱情故事,狗血一点,别让我无聊。”
容晚晴手脚并用地爬到车后排去,爬出一身冷汗,跌倒在座椅间,和那些华美的服饰、珠宝、脂粉和无用的书本躺在一起,在那箱书里翻找良久,她站起来,在飞驰的敞篷车上,在狂妄的、像要把人撕碎的风中,她的兜帽被吹落,黑发簌簌飘散,她翻开那本书,大声地朗读道:
“真相!真相就是鞭子和媚药,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原文来自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