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世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仍觉余怒未消,看妻子任氏坐在矮凳上轻柔地推动着婴儿床,哄孩子睡觉,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哼了出来:“真是不知好歹!”
任氏不咸不淡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舒世文不想跟妇道人家说那些长短,只是吩咐她:“世松出去野了一天,刚刚才回来,明天你去母亲那儿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去劝劝叔母。”
他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叔父就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我们家,若是学坏了,外人不止会说叔母教女不善,也要戳咱们家脊梁骨的!”
任氏看了他一眼,说:“好。”
……
舒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大,是因为长房儿女众多,儿女的齿序统一编纂,都排到十三了。
说小,则是因为整个舒家拢共就只有两房人。
长房一支,住东园,二房一支,住西园。
实际上二房这边,也只有舒世松和母亲杨氏夫人母女俩罢了。
早些年也不是没有亲旧们揣摩着长房的心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点劝过。
那么大的西园,就住着那娘俩儿,实在是有些空旷了,不如再加几堵墙,隔出来几十间房子,叫长房这边的公子小姐们挪过去多好。
舒相公夫妇俩十分坚决地把这话给否了,说宅子是老爷子和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分好了的。
自家人口多,那是自家的事情,没道理去抢占人家孤儿寡母的地方。
舒世松的堂兄堂姐们也这样说。
只有舒世文有一点不快,跟舒世松说起这事儿来。
言外之意,是觉得堂妹得念自家的好,记自家的恩,长房持身正,不拿不该拿的。
舒世松当时听了很奇怪,就问他:“我为什么要感恩,这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吗?”
“怎么,有个人没抢我的东西,所以他是我的恩人,兄长,你是想这么说吗?”
舒世文给她惊了一下:“你小点声,喊什么啊!”
舒世松也有点轴,盯着他,更大声地喊:“我又没偷没抢,为什么不敢大声说话?你在心虚什么?!”
这话叫堂内舒夫人和杨氏夫人听见了。
杨氏夫人但笑不语。
舒夫人大发雷霆,骂舒世文不知孝悌,叫打发到祠堂里去跪上一晚清醒清醒。
杨氏夫人在旁笑眯眯地说:“嫂嫂说的很对,是该叫他吃个教训。”
又夸奖自己的女儿:“说得真好。”
舒世松一直都是个顽强又固执的小孩儿,同时,她也是幸福的。
好些人知道她是舒家唯一一位没有父亲的舒娘子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面露同情,觉得她幼年丧父,很可怜,但她自己其实并不这么觉得。
因为阿娘待她很好。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知道爱美了。
阿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两支绢花,精致清丽,是东都城里从没有出现过的款式,她戴在头上,美得不得了。
秦王府的小郡主看得喜欢,用自己的珠花跟她交换,舒世松不肯,她就恼了,动手抢夺。
最后两个小娘子打了一架,舒世松脸上给抓了一下,小郡主的鼻子也被她给打破了。
王妃娘娘和稀泥,要用宝石发钗换她的绢花,哄女儿高兴。
单论价值,舒世松其实赚了。
可是她不喜欢,不高兴。
她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小郡主,她宁可把绢花剪碎了,踩进泥里去,也绝不给她!
舒夫人其实是想息事宁人的,周围人也说“笑一笑就过去啦,以后还是好朋友”。
只有阿娘问她:“你愿意吗?”
舒世松死死地抱着她的腿,像是抱着巨浪滔天时唯一能容身的一叶扁舟,大声喊:“不!不不不!”
王妃娘娘看她时的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到现在都能够回想起来。
她阿娘就蹲下来,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脸,而后笑着跟王妃娘娘说:“我女儿不情愿,不换哦。”
又说:“小郡主这边,王妃娘娘是该上点心了,这么小就开始抢人东西,长大了不得欺男霸女?”
秦王妃的脸色冷得吓人,周围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可是后来,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不知道为什么,多年之后,舒世松还时常回想起这件事来,到了今晚,叫世文堂兄这么一搅和,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