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朔性情沉稳,青苍性子就活络一些,他当下就喋喋道:“青朔说,少夫人这一连半个月都在院中练剑,会练上四五个时辰,特别刻苦。但夫人体质偏弱,那一柄剑又沉得很,夫人练得很吃力。主子,接下来这些日子,要不您回长汀院罢。这习剑一技,没师傅领进门可不行。”
谢瓒抿唇不响。
沈莺歌之前也说过,要让他教她。不过,她的姿态不是请求,而是乘人之危,趁他养伤期间,拿剑抵着他心口,若他不答应,她指不定当场捅穿他。
她态度不好,谢瓒不想教,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在等着她求他。
他就想看着她甘拜下风,看着她一腔傲骨被磨碎,看着她被现实击溃手足无措,看着她折戟沉沙泪眼通红,看着她坠入泥沼狼狈不堪。
沈莺歌不低头服软,谢瓒必不会给她任何帮助,更何况,她身上还存在着诸多捉摸不透的疑点。
回至政事堂时,守宫门的小黄门递来了一封口信:“左相,谢府方才来了远客,谢老夫人请您快回去。”
——远客?
青苍纳罕道:“来人什麽身份?”
小黄门斟酌片晌,头埋得更低:“远客自称是……左相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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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会儿,谢府已然是一片沸反盈天的情状。
沈莺歌习完剑,换好衣裳,到荣秋堂时,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人,二房丶三房的女眷和少爷俱在,谢老夫人戴着抹额靠着大引枕,立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清瘦的少年,肩上背着缎蓝的包袱,一席落拓的灰色士袍,袍裾蘸满了泥点子,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赶路来的。
“少夫人到——”曹嬷嬷跟唱念官掐着嗓子的,高声喝道,生怕堂上所有人都听不见。
灰衣少年闻声转过身,待沈莺歌告座之时,他规规矩矩地上前,在三尺之外的距离停下。
“母丶母……母亲。”少年低眉敛目,说话磕绊,听来是小结巴。
沈莺歌正浅浅抿着茶,闻声差点将茶水喷出来,半晌没想明白,自己怎的就多了个好大儿。
她按捺住心下惊异,看着少年,面色一片温和之色:“你叫什麽名字?”
“谢……谢丶臻。”
“哪个臻?”沈莺歌朝着他招了招手,“写在我掌心上看看。”
女郎的话音天然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消抵了少年初至谢府的不安和忐忑,他乖巧温驯地走到她面前,手指在沈莺歌的左手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谢臻写字之时,沈莺歌就一直无声地打量他。
少年年纪在十五上下,面目称得上标致,一副玉面书生的容相,行止也彬彬有礼,就是文弱了一些——不过,看起来跟谢瓒也完全不像啊。
沈莺歌这边还没有刮风,王氏那边就已经白雨跳珠乱入船了:“没想到,家主养了外室,还添了个儿子。老夫人,母凭子贵呀,您是不是要把外室接入谢府来?让家主给外室妾一个名分,并让外室妾敬少夫人一盏茶?”
二房的人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紧紧盯着沈莺歌的反应,但凡她表露出一丝脸色或是反对,就将“善妒吃醋”的帽子抠在她身上,让她下不来台。
王氏唯恐天下不乱,有意挑拨家主与新妇的关系,谢老夫人心下却是犯了忌惮,并无一丝喜意。
谢瓒这麽早就生了儿子,给她添了个孙儿,那到时候谢氏的继承之位,就自然而然落到了谢臻身上,她的儿子也就是三爷谢隐,就没有继承的机会了!
谢老夫人一边慈眉善目地招待着谢臻,一边急急遣人送信请谢瓒讨要个说法,若谢瓒真的养了外室,她是绝对不会让外室进门的,更不会让谢臻入谢家族谱!
谢老夫人拈着檀木佛珠,蔼然一笑,打机锋道:“瞧把二夫人给急的,谢臻是大房的孩儿,沈氏是大房的主母,外室能不能进门,合该是沈氏说的算,我这个老婆子如何能插得了手?”
谈笑间,不着痕迹将炙手的山芋抛到沈莺歌手上。
然而,眼下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少夫人的反应和态度,因为她看起来格外平静,就是太平静了,以至于让人匪夷所思。
才刚进谢氏的门,成婚没多久,外室的儿子就找上门来,这不是明摆着与沈莺歌不对付麽,偏偏沈莺歌与家主感情深笃,正值新婚燕尔的时期,杀出来一个外室和儿子,沈莺歌受到这种被蒙骗的羞辱,岂能说善就能善了?
沈莺歌焉会不知各房人心怀的鬼胎?她并不作理会,想让谢臻在身边坐下。
但谢臻极其规矩,愣是要站着维持礼数,毕恭毕敬的,这种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涵养,让沈莺歌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无端生出了一丝亲近,道:“包袱里看起来沉甸甸的,不若放下下来罢。”
谢臻这一回听话了,把包袱放在地上,不知是哪个线头松了,包袱露出一角,沈莺歌馀光瞥见,满满当当的,竟然都是书。
蓝皮书封许是翻阅过许多遍,起了毛茸茸的线边儿,泛着旧色的焦黄。
她心中有了计较,温声道:“臻哥儿先前在哪儿念书?”
谢臻磕磕绊绊道:“岳丶岳麓……书丶书院。”
一听“岳麓”二字,衆人勃然变色,尤其是王氏和二少爷谢瀛。
读圣贤书的士子们谁不知道,岳麓书院是大嵩赫赫有名的四大书院之首,培养了无数栋梁之才,北方士子们挤破脑袋都想进去读书,但岳麓书院考核制度极其严格,每年的录用人数不过千馀名。
二老爷谢尧先前也想让谢瀛考去岳麓书院,但谢瀛考了三次都没中,只能走後门去了国子监。
没想到这个说话结巴的少年郎君,竟是来至大名鼎鼎的岳麓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