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谦撑着床面企图支起身体,却突然失了力气,只觉得世界一阵天旋地转,重新倒在迟轲身上,再也起不来了。
迟轲“哎”了声?,清晰感知到腹部被滚烫液体浸湿的?衣衫,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落下去。
……也是。
以?纪谦的?脑补和?共情能力,就算他不说,也大概能想象到那些年他非常糟糕的?处境。
迟轲本想把腿上的?伤也一块说了,但看?纪谦现在的?情况,他决定还是缓一阵子再交代。
纪谦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拇指按在他做过造影的?伤口处,闷声?道:“疼不疼?”
作为心外的?医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治疗方法。
心内外住院部每天都会传出?哭声?,饶是他见过那么多患者,每每听到都还是会忍不住动容,而他喜欢的?人在CCU几乎把苦吃了个遍……
“不疼。”迟轲说。
纪谦猛地抬头,眼眶红红的?:“骗人。”
你明明那么怕疼。
“没骗你。”迟轲笑得很散漫,仿佛口中的?故事?不是自己的?,“你现在问我,当然是不疼的?,我总不能再回忆一下那个疼痛吧?”
纪谦脸色一白:“对不起……你别想了。”
“逗你玩的?。”迟轲微凉的?指腹把他脸颊上的?泪痕擦去,“听着发生了很多事?,其?实时间过得很快,想不了那么多,现在还是好好的?。好了纪谦,我说那么多,现在轮到你了。”
纪谦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郁气都吐出?来一般。
他动作有些迟缓,抽了张床头柜上的?湿巾,慢吞吞整理好仪容仪表,重新靠回他腰上,缓缓道:“山体滑坡,应该大半个医疗队的?人都没了。”
仿若有凛冽的?寒风直直灌入心底,迟轲身子下意识地微微一僵,原本自然垂落于眼睑处的?睫毛像被无形的?手猛扯了一下,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纪谦五岁前都在国外生活,后来因为妈妈和?哥哥的?工作,跟回国读了几年书。初中妈妈工作忙起来,就跟在爸爸那边上学?,一路跳级,生化本科毕业后申上哈佛医学?院,拿下双博士学?位。
“我专业更偏向于研究,但毕业后自我感觉还那么年轻,总要试试不同?的?路,就回国了。”纪谦的?口吻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很平静地叙述,“我家挺有钱的?,就业没压力,搞研究什?么时候都不晚,无所谓浪费时间,我爸妈和?我哥也支持我的?一切决定,事?故发生前,我参与了三次救援。”
救援这个词,总是伴随着天灾人祸一同?出?现。
“意外”是这件事?情中最常见的?字眼。
“地面开始颤动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不过我护住了俩小患者呢。”他说到这儿还有点欣慰,“反正我失去意识之前,他们是平安无事?的?,应该能等到救援。”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护住那两个小孩,他或许也不会伤得如此惨重……但这世上没有如果,不能对未发生的?事?情做侥幸假设,无论如何,他都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
“意外就是这么突然,再睁开眼就来到这里了……哎,哥哥,咱俩别对着哭啊。”
纪谦翻了个身,仰躺在他腿上,伸手去碰他脸颊。
“也不用难过,那段时间我已经?在准备申请无国界医生的?资料了,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未来会发生什?么其?实都已经?想好了,我爸妈也是知道的?,不支持,但尊重,你要说意外吧,也不算特别意外。”
他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放下了对金钱和?权力的?追逐,面对诸多选择时,内心纯粹的?热爱便自然而然成为抉择时独一无二?的?关键指标。
“我不是你,没要哭。”
迟轲眼周泛红,但一滴泪水都挤不出?来。
他只觉双目干涩异常,像被火焰烘烤过,徒留荒芜干涸。
迟轲握住他手腕上的?佛珠,涩然开口:“你家里人……”
“他们非常爱我。”提到家人,饶是纪谦都忍不住露出?苦笑,“我不怕死的?,但是刚来这里的?时候,连续几个月都在做噩梦。挺不孝的?吧?他们养我那么久,我还没来及给他们养老,就要辛苦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是你的?错,”迟轲松开紧握的?拳头,被捏得滚烫的?掌心覆盖在他眼睛上,轻声?道,“不是你的?错,纪谦,你是最了不起的?医生,他们因为有你而感到骄傲。”
纪谦笑着说:“有哥哥的?安慰——”
“不是安慰。”迟轲定定注视着他,神?情复杂,“你妈妈是不是叫纪蓝孝?”
纪谦一愣:“对。”
迟轲终于想起“纪”这个姓曾经?在哪里听过了。
纪谦应该是随母姓,上头的?那个哥哥随父姓。
兄弟俩差三岁,母亲出?身于香港数一数二?的?老钱家族,父亲的?家族是美国巨头财团之一,上世纪就已经?名声?显赫。
纪谦是真正意义上含金汤勺出?生长大的?少爷,传说中富二?代里的?超级富二?代。
等价换算一下,像冷家、苏家、司马家这些身份的?人,如果不靠走后门,根本不会有跟纪谦出?现在一个社?交场合的?机会。
“你是26年来到这里的?吧,我晚你一年,27年没的?。”迟轲那一段时间几乎都是躺在病床上度过的?,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暇顾及外界的?新闻。
印象中年初确实有一起引起极大轰动的?自然灾害报道,死伤无数,事?情结束后,据说受难者回家的?路上满是来自四?海八方的?民众献上的?鲜花。
“你应该有立过遗嘱,你母亲和?哥哥一直以?你的?名义在全?世界做公益,我刷到过她的?文字采访。”他遗憾道,“抱歉,当时状态不好,没细看?,只能记得大概。”
迟轲努力地回忆着,将自己有印象的?事?情转述给纪谦,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那些零碎的?文字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