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来的时候,斯塔西好像醒了过来,记起了莱纳,在一个周五深夜把他带走了。肯定是门房给他们开门的,但莱纳被推搡着走出去,塞进车里的时候,门房住的小房间始终紧紧拉着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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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开过郊野。
安德烈只能说这是「郊野」,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审讯官没有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应该是看在霍恩斯比面子上不这麽做的。审讯官也不承认自己是审讯官,坚称只是需要安德烈「回答几个问题」,但安德烈很清楚怎样的问题才需要把人拖到荒郊野岭去回答。
不算他自己,车里总共有三个人,都是从军情五处来的,反间司。司机从没说过话,另外两个人一直在试图闲聊,找出来的话题一个比一个无聊。安德烈礼貌地接话,一度还聊起了板球,但谁都没有忘记这辆车里谁是嫌疑犯。
车忽然离开大路,转入一条立着「私人地产,不得擅闯」警告牌的林荫道,继续往前开了五分钟左右,停在一扇漆成深绿色的铸铁大门前,司机下去开门,回到驾驶座,沿着状况没那麽好的土路行驶。审讯官不再说话了,安德烈轻轻呼了一口气,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霍恩斯比抗议过这件事,拒绝让军情五处审问安德烈,因为「他是我们的人」,这个「我们」指代不明,也许是军情六处,也许是英国,也许只是他自己。但隧道这件事牵涉太广,霍恩斯比的反对显得很无力。安德烈自己对此反而没有什麽特别的情绪,这是预料之中的,五处在分配罪责的时候,肯定先怀疑像他这样的人,外来者。
至少审讯场地很舒适,是栋经过多次扩建的狩猎木屋,到处都是柔软的仿兽皮毯子,一副鹿角挂在巨大的壁炉上方,因为天气不冷,壁炉没有点着。司机没有进来,在屋外看守。其馀两个人在木餐桌靠近壁炉的那一边落座,示意安德烈坐另一边。两个审讯官看起来就像同一款玩偶的两个不同型号,穿着类似的西装,只是衬衫颜色不同,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丶批量制造的和蔼表情。
「还不错,是不是?很安静的地方,我也很想在这里试试打猎。喝茶吗?我们是不是最好先煮点水?」穿淡粉色衬衫的那个人说,他坐在左边,「只是循例问几个问题,不会很久,我们从什麽地方开始比较好?」他假装翻阅手里的文件,「名字怎麽样?先从名字说起,我的天,你可有不少名字。」
安德烈扯了扯嘴角,希望对方会把这个动作解读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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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沃格尔先生。」
「赫尔曼先生」说得很慢,好像在测试每个音节的准确性,他们这次不在那间有柔软沙发的农舍里了。审讯室既狭小又冷,似乎在地下,有一股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墙壁贴着白色瓷砖,地面也是,也许是为了方便清洗血迹。莱纳看着瓷砖缝隙里的污渍,思忖那是不是干了的血,胃里一阵痉挛,他移开了目光。
「我该怎麽看待您呢?」斯塔西的蜘蛛问,修辞性质的问句,并不真的等待莱纳回答,「我们是不是真的该相信,您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小信差?也许您比所有人想像中更聪明?您比所有人聪明吗,沃格尔先生?」
「不。」莱纳回答,扯了一下手铐,并不想挣脱,只是下意识的动作,铁链撞到金属桌面,声音在小房间里回荡,意外地刺耳。
「隧道是什麽时候开始挖掘的?」
「我不知道,安德烈并不——」
「我给他寄过信,您知道吗?」
莱纳困惑地看着「赫尔曼先生」,不明白对方是什麽意思。在灯光下,「赫尔曼」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层包在骨头上的白色塑料薄膜,眼窝和颧骨的阴影仿佛是用钢笔描上去的,边缘过分清晰。斯塔西头子冲莱纳笑了笑,阴影随之变动,看上去更可怕了,「在他走之前,我把你们的照片寄给他,附上了我的礼貌要求,他从来没有回信,你觉得为什麽?」
「像你所说,他不在柏林了。」
「不,沃格尔先生,他甚至没有慌张,好像完全不担心勒索,好像他早就知道这些照片,更糟的是,他很可能自己『制造』了这些照片。你是他的漂亮道具,好一场表演,沃格尔先生,他给了你什麽报酬?」
莱纳回想起春季的旷野,野花和草叶的气味短暂取代了审讯室的潮湿霉味,这种稀薄的幻象只停留了几秒就消失了。他没有回答,不知道如何回答。「赫尔曼先生」打量着他,充满怜悯,好像看着一只坚持啃咬围栏的野兔。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敲了敲审讯室的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显然斯塔西雇佣的无数个打手之中的一个,比「赫尔曼」高一个头,有三倍那麽宽,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皮箱,莱纳一点都不想知道箱子里装着什麽。
「我从来都不喜欢暴力。」斯塔西头子告诉莱纳,「但我们不能否认,它在说服人们提供信息方面十分有效。您得明白,沃格尔先生,我本质上不是个残忍的人,但如果您不把您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们,今晚将会变得非常丶非常漫长。」
——
「接下来,我们确认一下你在柏林的关系网。」审讯官说,露出充满歉意的微笑,仿佛是在地铁上,而他刚刚不小心踩到安德烈的脚,「标准流程,你明白的。你走的时候,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的去向,是吗?」
「没有。」安德烈回答,放松地坐在木椅子上,手边的菸灰缸里有一个菸头。
「怎麽向邻居解释的?」
「不解释,我几乎不和邻居说话。」
「情人?」
「没有情人。」
「你在柏林住了很久。」
「确实。但我还是没有情人。」
「你的母亲是德国人,不是吗?」
「奥地利。」
「还有亲戚在那边,对吗?在海峡另一边?」
「就算有,我也不认识。我母亲不和我谈起他们,我的祖父母已经去世了。」
「很遗憾。」
「谢谢。」
墙上的挂锺发出乾涩的咔嗒声,似乎有什麽东西卡住了。窗外,暮色缓慢降临,远处的松树林变成了重叠的锯齿状阴影,像一堵无法穿透的墙。坐在右手边的那个审讯官语气轻松地问大家是否想要茶,没等回答就站起来,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捧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一盘燕麦饼乾。看来厨房里有人在,楼上应该也有,守着录音设备,听他们的每一句话,转录安德烈的回答,寻找最细微的漏洞。为了显得合群,安德烈拿了一块燕麦饼,它尝起来像压紧了的木屑。
「晚餐差不多准备好了。」刚从厨房回来的那个审讯官告诉安德烈,仿佛这个信息极其重要,「你喜欢白蘑菇吗?」
安德烈向他保证自己很喜欢白蘑菇。
「棒极了。那在此之前,我们继续聊一小会儿,你介意跟我们说说代号『麻雀』的线人吗?」
安德烈当然不介意,不能介意。他们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也许整个周末都会花在这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烟。
第三卷嘉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