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麽特别的,原先的公寓有太多母亲和哥哥的痕迹,而且对一个孤单的住客来说,房间太多了,厨房太大了,客厅太阴森。除了自己的衣物和自行车,莱纳什麽都不打算带走。能卖的家具都卖掉,包括父亲留下的碗橱。母亲的书全都卖给旧书店,私人物品装箱扔掉。他早就该做这件事了,母亲转眼都去世好几年了。汉斯也是,但他不想谈汉斯,於是又喝了一杯酒。气泡令人愉悦,带着梨子和蜂蜜的甜美味道。
「新的家,一个新的开始,还刚好在春天。」安德烈坐到床上,和他碰了碰杯,「敬新的家。」
「敬新的家。」
「斯塔西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告诉他们。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他们监视所有人,可能我还没有搬进去,房东就打报告了。」
「小鸟,也许下次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为什麽?你又不和我住在一起。」
「确实。」安德烈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的意思是,我或许可以帮你找到更好的住处,如此而已。」
莱纳盯着他看了一会,弯腰把酒杯放到地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摊开手掌,递到安德烈面前。
一个窃听器。
安德烈哼了一声,也放下酒杯,香菸叼在唇间,拿起那颗小小的金属物,对着光仔细打量,好像不认识那是什麽,「『赫尔曼先生』时刻关心你,我看出来了。」
「不,这是你们的。」莱纳从同一个口袋里掏出第二个窃听器,「这个才是斯塔西的,我知道怎麽看序列号。」
安德烈举起双手,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抱歉,小鸟,标准流程。」
「你不信任我吗?」
「我当然信任你。这是很久之前安装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标准流程。」
「你也没有费心过来拆掉。」
「是没有。我道歉。当时我还不确定你能照顾自己。」
「这是什麽意思?」
「假设有危急情况,我能及时知道。」
莱纳把两个窃听器放回衣袋里,「如果我需要帮助,我自己会说的。」
「我知道你会的。」
「你不会在我的新公寓里装窃听器了,对吗?」
「我这次不会了。」安德烈拉起莱纳的手,吻他的手指,「我保证。」
又一次,他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说实话。安德烈没有亲自给莱纳的新家安装窃听器,而是派了两个通讯处的技工过去,这两个人假扮成水管工,证件齐全,开着一辆正规注册的维修公司小货车,拿着四楼某一户的预约单,门房没有理由不让他们进去。
莱纳住在二楼,公寓由一个小客厅和一个卧室组成,外加厨房和更小的阳台。两位「水管工」把窃听器安装在电灯丶水槽下方和地板里,没有专门的设备,很难找出来。有趣的是,斯塔西的人已经抢先一步来过了,分别在床头柜後面和台灯里面放了窃听器。英国人只好换了个地方,把「耳朵」布置在衣柜和暖气管道後面。两位「水管工」销毁所有痕迹离开的时候,离莱纳下班还有整整四个小时。
「斯塔西教了他不少东西,嗯?」霍恩斯比评价道,在听完安德烈报告窃听器事件之後,「你那个『有用的傻瓜』,是挺有用的,但不怎麽傻。」
安德烈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并且不像刚开始那样觉得有趣了。为了补偿,也可能是为了和「赫尔曼先生」竞争,他送给莱纳一份迁居礼物,附带漂亮的皮套。为了测试这份礼物,安德烈开车把莱纳带到郊外去。在稀疏树林的遮掩下教他怎麽往马卡洛夫手枪里装填子弹。这把枪没有注册,曾经属於一个在波恩被捕的斯塔西。换句话说,要是莱纳用这把马克洛夫去杀人,东西德警察都没有办法把他查出来。
「可是我为什麽要去向人开枪呢?」莱纳问。
「不是让你跑到大街上这麽做。」安德烈轻轻把他的手臂往下压,调整姿势,「只是,哪天你被迫自卫,或者要保护我,就需要知道怎麽用枪了,不是吗?」
「你看起来是整个柏林最不需要保护的人。」
「谁说得清楚呢,小鸟?现在,好好瞄准。小心後坐力,不要让枪口跳。」
「『跳』?」
「你试试就明白了。」
安德烈带来了一些空罐头盒,放在高低不同的地方,树桩,树枝,半截坍塌的石墙。莱纳花了四十分钟才成功击中一个。安德烈笑起来,从莱纳手里拿走枪,递给他啤酒。两人坐在垮塌的石墙上喝酒,看着开满野花的旷野。夏天快要来了,长满新叶的树枝在五月的暖风里轻轻摇摆,被枪声吓安静了的鸟儿重新开始啼啭,蜜蜂被麦芽的气味吸引来了,绕着玻璃酒瓶瓶口打转。
「以我的水平,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好士兵,对吗?」
「完全不可能。」
「让我看看你的表现。」
安德烈刚刚点着了烟,听到这句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把香菸放到莱纳唇间,拿起马卡洛夫,依次瞄准还卡在树枝上的三个罐头盒,逐一击落。他退掉子弹,把枪还给莱纳,取回香菸,冲他做了个脱帽致敬的手势。
树林里的鸟儿又噤声了。只剩下不懂得害怕的昆虫还在悄声合唱。
「谢谢。」莱纳说,揪下一条长长的草茎,缠在手指之间把玩。
「不客气。」
他们看着对方,靠得很近,轻易就能接吻。他们对此并不陌生,已经这麽做很多次了,但那都是在「阁楼」安全而酩酊的昏暗灯光里,现在,这里,这片田野,五月份的和煦阳光,不是他们熟悉的布景,不知道应该遵守哪套行事准则。莱纳垂下视线,试探着靠近,两人鼻尖相碰,安德烈捧住他的脸,吻了他。
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莱纳想,没有问出口。
草地并没有想像中柔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做爱的时候,云雀回来了,清亮的啁啾引起了一片回应。草叶的影子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懒洋洋地摆动,往前,往後。阳光温热,正好照进莱纳的眼睛里,他只好闭上眼睛,抱紧安德烈,手指在对方汗淋淋的肩胛骨上打滑。
他们在午後的太阳下躺了很久,摊平衬衫,隔开刺人的小石子和草茎。安德烈从堆叠在一起的衣服里翻出火柴和烟盒,点了一支,吸了一口,递给莱纳,後者犹豫了一下,接过去,也抽了一口,对着天空呼出烟雾。安德烈注视着他,挂着半个微笑,绿眼睛看起来如此真诚,仿佛除了莱纳,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值得他去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莱纳紧紧抓住这两个问题,就像攥紧薄薄的细齿刀片,这是即兴的还是事先安排的?
莱纳终於下定决心开口,但安德烈恰好挑这个时候站起来,抖掉衬衫上的草屑,穿回去,宣布他们应该走了,莱纳只好匆匆爬起来,把衣服套到身上。汽车停在很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後走在布满动物爪印的泥路上。鞋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莱纳中途不得不停下来,把它磕出来。白昼已经变得很长,傍晚迟迟不来,两人在婆娑树影里返回柏林,天空明亮,远处一列往西行驶的火车清晰可见。莱纳注视着它,直到火车被灌木丛遮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