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心烦的时候会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中间不带停顿的,眼看烟灰缸里堆满烟蒂,李拾言决定调和一下。
从周衍那不好下手,周衍认定的事情谁都阻止不了,李拾言趁着小陶不在,飞速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我给周老板去探探口风。”
李拾言口气软,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颊边的酒窝也因此更加明显。
周衍看了看他,一只手附在他脸侧,拇指摩挲着李拾言的眉骨,周衍总是沉默,连表达关心和爱也是沉默的。
这个社会浮躁丶活跃,对沉默的人不友好,似乎只要心里的想法不表达就会被憋死,周衍是个怪人,李拾言是懂怪人的人。
李拾言倒了两杯水,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外,递给杨煦一杯。
杨煦蹲在陶叔的小花园前,薅着里面冒出的青绿杂草。
“守这麽久,渴了吧。”
杨煦擡头,抿了抿唇,然後接过水杯,“谢谢拾言哥。”只是没喝完,留了半杯。
李拾言也蹲下,杨煦把剩下的水浇给那层绿色的四叶草。
“就这麽不想高考?”李拾言看他浇完水,又怔怔地出神。
李拾言从小到大都是同学口中别人的孩子,学习什麽的纯靠自觉,他没有多少劝别人学习的经验,倒是可以给杨煦传授学习技巧。
“没有,”杨煦霜打茄子一般,耳朵都快耷拉到地上了,“我只是觉得我适合跟着老板学手艺,不想浪费时间,考也考不上。”
“适合?”李拾言抓住一个关键词。
杨煦眼神躲闪:“我喜欢木雕这门手艺。”
“没那麽喜欢吧。”李拾言呷一口水,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适合和喜欢根本就是两个概念。
“拾言哥,你要是我,也会做这个决定的。”杨煦声音变小了,他不敢和李拾言对视,只用已经长了厚茧的手去摸四叶草的叶子。
李拾言之前从小陶那里听过杨煦的家庭,他跟他奶奶在一起生活,爸爸妈妈原本是在工地做工,结果工地支架坍塌,他爸妈没逃出来。
“我要是上大学了,就没人照顾奶奶了,我知道老板让我高考是对我好,可我不觉得好,我不能也不应该把奶奶丢给别人照顾,而且……”杨煦声音更小了,“我知道老板他也没上大学,高中也没上,现在手艺这麽好,不就是把时间都拿来学木雕了吗,我也想像老板那样,专注于一门手艺,其他什麽都不做,总能熬出来。”
李拾言实在没有想到杨煦会把周衍的学历拿出来当挡箭牌,周衍初中上完就全国各地跑了,林听和周叙安也是这麽计划的,就算周衍没有学历,木雕这门手艺也够他吃一辈子,再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周衍连手艺也没学成,周叙安留下的财産也够他一辈子不愁吃喝。
但学历不等于学识,周衍没上学,该会的基础可一点儿没落,因为没有那份学历,他才更要有学识。
周衍和普通人不一样,和杨煦这种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更不一样。
李拾言视线暗了暗:“杨煦,你了解过你老板的家庭吗?”
杨煦指甲扣着手心,嗫嚅好大一会儿,说:“听说过,林师傅是行业前辈,她的成就是头一份的,没人能比得上,就连老板也不一定能达到,可我也不期望我能做出什麽成就,就想靠这一份手艺养活奶奶,养活自己,不给老板,也不给小陶姐和陶叔添麻烦。”
“你老板没和你说过他是怎麽学手艺的吧?”李拾言不会说重话,也不想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说教,周衍能走到现在,是脱离不了他妈妈的原因,但阅历和技术,可不是想给就给的,他不清楚周衍十七岁之前是怎麽向老师傅求学的,但他和周衍相遇那两年,周衍每天练习多久,用坏多少雕刻刀,被划伤多少道伤口,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
“假设你老板现在让你跟着他,那你准备熬几年,三年还是五年?你有做好三五年坐冷板凳的准备吗?还是说要一直待在‘有作’?”
杨煦沉默半晌:“我……我不知道。”他只想着快点脱离学校,似乎只要脱离学校,他就拥有很多自由,大脑自动为他忽略成功的艰辛,让他只看到各种功名利禄。
这是让少年充满希望的好事,却也是让他们空有一腔热情的坏事。
李拾言看着他,他也冲动过,也是从杨煦这个年龄段过来的人,“我不是泼你冷水,但你想走你老板孤注一掷的路,成功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退学,学木雕,然後呢,自己把自己领到死胡同,甚至不留一点儿退路,该说你是有勇气,还是说有你老板给你兜底的底气?”
“不是的!”杨煦猛然擡头,他就是不想拖累周衍才一直拒绝,周衍这两年给他拿学费丶生活费,还有奶奶的医药费,他够不好意思的了,怎麽可能让周衍给他兜底。
“拾言哥,我……”杨煦手足无措,对上李拾言灼灼的视线,一句话都辩解不出来。
李拾言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杨煦眼圈不知不觉红了:“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我不想成为老板的累赘,我以为不上学会有更多路能走……”
杨煦把李拾言的话听进去了,说话声音染上不明显的哭腔。
终究是个半大的孩子,李拾言默默叹口气,搂上他的肩膀,轻轻拍着:“学校不是限制你的地方,更不是让你越走越窄的地方,走得越高,你会发现可选择的路越广,你所受到的优待和服务也会越多。”
“在大学里,你可以申请助学金,课馀时间去勤工助学岗工作,成绩优秀还可以获得奖学金,你担心的许多东西都有解决办法,”李拾言语速缓缓,“喜欢木雕,就去报牧州大学的雕塑专业,你奶奶也希望你继续上学吧?”
也许现在的大学和以前人们口中的大学早已不一样,却始终保持着人文关怀,拥抱一切愿意踏入校园的学生,并将知识的桃子传递给踮起脚尖的後人。
初夏的风拂过脸颊,杨煦转过头,不让李拾言看见自己的脸,擡起手背,迅速在眼下擦了一把。
“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杨煦依旧不愿意面向他。
李拾言捏了捏他的肩膀:“不晚,我们复读一年。”
李拾言放轻语气,笑着说:“我问小陶要了你之前的成绩单,想考上牧州大学,还差得远呢,复读一年,争取考上。”
杨煦忽然转头,眼底红色明显,他顾不上擦掉湿润的痕迹,只嘟囔一句:“你怎麽还看我成绩啊,太丢人了。”
小孩儿终于转变了心思,李拾言松一口气,又拍拍他说:“行了,你今天先回去陪你奶奶,复读的事情就这麽定下了。”
“谢谢拾言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