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里除了议事厅,还有文书房,档案库,接待室,休息室。总的来说功能都齐全,是理想的办公地点。
景帝日常办公的地方在养心殿,萧宁遛个弯捧沓奏折就可以混进去了。
望着满目的宫墙黛瓦,青天白日,她今天的此时此刻,站在午门前很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风撩起她的衣袍,金色的鹤像是活了一般,整个轮廓都分明,闪亮到萧宁想哭。
她这几日怎麽老想哭。
据说前代的一位贪污宰相被斩的时候,也是在午门。说不定就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
一旁等候的太监看到侧前方站得笔直的人,用手背靠近脸飞快蹭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後再看,才知道是自己老花了。
她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不比以前的云官丶现在的长月好多少。她也是颤抖着的。
看着她那时跪着,萧宁觉得太……难受了。怎麽就要她来跪了,没被收监的云家男儿逃亡的不知有多少,他们怎麽不来跪。行走名利场的都是他们,出事了怎麽就要困于一方的女子去充当官妓,去流放,甚至出来受辱。
如果是云家的男子来跪,她动作不会那麽大,最开始来看简直就是昏招。
巡江南的开始就是她昏聩了,江南一行的结束也是对她昏聩的惩罚。
你不是很忍受不了女子跪着麽,你以为自己很幸运不用像她们一样,现在你的幸运就到此为止了。你也是女子,也应该跪着。
要不然你第一次站在午门前——男子统治的世界——的时候,为什麽会害怕?
萧宁的心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很不舒服。所以她换个角度想了。可是有什麽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不去恨所有人!
引路太监见前方的人终于动了,跨过了那道被磨的发亮的门槛,连忙跟上去。
她如果死的话,这里的石板太硬了,会让她死後不得安眠。萧宁想。
她太害怕了,年岁有加,越发害怕。也恨,越来越恨。
她谁都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的阿爹领兵打仗不带着她,恨萧元永偏偏要和她长得一样让她有了这样的惊世骇俗的决定。还恨她一路以来的同僚,地方的还是中央的,都恨。他们身上有闪得发光的地方,也有压迫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她恨自己明明爬到最高处却仍有被他们踩在脚底的感觉,他们是那麽通透优秀的人啊,却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把她踩在脚底了,让她动弹不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她的心光明磊落,也不平等地恨每一个人。不幸的又可怜的女子们,她一般般的愤恨她们不幸又不争。
景帝是个明君,她最恨他。
忠君的思想熏陶的最过,她越来越敬爱他,也越来越恨。
这是一只逃出来的幸运鱼儿,游曳在迟早会干涸的水里,每每担惊受怕,摇曳摆尾,挣脱不过恨意,总也不快活。
萧宁一边建设着诺大的世界,又无时不刻的想把它摧毁成废墟。她有偌大的权柄,一点一点蚕食男子统治的根基,让土地回归人民,人民包括女子。让女子们参与劳动,分给女子继承权。每每推进这些政策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恨意也少一点点。
成效毕竟是无比微薄的,恨意的産生比消失速度快多了。
矛盾的两面拉扯着她,她迟早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疯掉,或者死了。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现在她要被这可笑的赐婚揭穿一切,死在午门前。成为历史上第一次因为这个原因死去的宰相。也许之前也有,青史把她们的名字换为了‘他’。
洒满阳光的政事堂。
部门尚书以及九卿们的眼睛都盯着一处。
偌大的特制檀木桌上摆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型纸张。红黑字密密麻麻排在最後一栏。随着一个庞大团队的整日整夜的核算,最後由一只年轻的手执笔,砚台左红右黑,蘸了右边的黑墨水。
在最後空白处写下十几位的数字。
衆人此刻的呼吸都要静止了,写完最後一字的季贺年手腕慢慢擡起,终于忍不住颤抖,旁边的褚清忙把他的手挪到一旁,以免墨点滴落其上。
把笔放在笔搁上,红红黑黑的木质终于晕染出最後颜色——是黑色。
“较之天啓十年,国家经济总体量翻两番!政府财政这麽多年终于不是赤字,是进项!”
季贺年高声宣布,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他的手也不禁握成拳,缓解内心无法排出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