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成几乎要认不出这是他自己。
这本相册比前面的薄,照片没这麽多,却每一张都仿佛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传达出收集人浓浓的喜欢。照片边角已经泛黄,正中的人却未曾褪色,清一色在笑,操场上打球时,带队跑操时,和同学勾肩搭背面对镜头时,甚至只是随意走着被喊了一声转过头被偷拍时,他脸上都挂着几乎一成不变的笑容。令顾思成感到惊悚的笑容。
他本着习惯去看了眼时钟,忽然注意不到时间,心里一波又一波浓烈的波浪冲击着他,把他拍打得极疼极痛,他想起身缓缓,却颠倒在床上,在一片照片狼藉中看见手上握着的三好学生照片,又见床上跪在地板赤着□□官搔首弄姿的男人。
他的头尖锐地疼起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病了,担心梁吟要是回来,遇上他偷翻她的东西,他们会吵架,梁吟会生气。
他挣扎着想起来理好相册,却有一瞬失去意识。
他被一道尖锐刺目的白光唤醒——
13岁,顾思成被顾时泰送到国外的荒野训练营,乘坐直升飞机进到山上封闭的巨大训练营里,顾时泰和他说训练够三月就来接他,他却在五十多天後,身边接连有人被虐待致死的精神压力和身体折磨下,想要逃离。
他清楚忤逆顾时泰的後果,他想逃离的不止是训练营,而是想在逃离训练营之後,利用三月之期剩下的日子,逃离顾时泰,逃离一切。
他细致地观察好守卫换班的时机,每天努力悄悄凿破一处被损坏而通电不良的电网,在夜色里钻出电网,忍着疼痛爬出外面的荆棘林,在各种野生动物横行的野岭上爬山路丶涉水路逃跑,利用所学掩盖痕迹。他记得所来的方向,记得何处有村庄,一天一夜不停歇地跑,从黑夜到白天又到黑夜,终于看到了公路。
他欣喜地跑了几步,缓缓慢下步子,一道刺目的强光照在他身上,他伸手遮挡,努力睁开眼,见到了一辆越野车,顾时泰站在一衆保镖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回望周身,多辆黑窗的高大黑车把他包围,开了远光的车灯全部落在他上,黑夜里,他无处遁形,无路可逃。
“父亲。”他低着头朝顾时泰走去。
没留意脚底板踩在坚硬植物杆尖上,斜刺尖戳穿了鞋底,钻心地疼,边走边流着血。
他低着头上车,坐在沉默不言的顾时泰身旁,顾不上疼,心里尖锐地叫着“他会杀了我”。
这是顾思成一生仅有的“叛逆时刻”,他逃离失败,开学後正常回到学校,做着那个温和笑着举着奖状拍照的“三好学生”,守着所学的教义一言一行不出错,无论对待谁都一定拿出耐心和笑脸。
梁吟怎麽可以喜欢这样的他?
令人作呕的恶心的他。
顾思成睁开眼,努力翻坐起来,按照日期一张一张捡被压乱的照片。他把床上零散照片理整齐,几本相册集顺序归好,要放回箱子时,望着最底下那本粉红色相册久久无法动作。
他放下了理整齐的几本相册集,到箱底捡起那本刚刚放下移正确位置的最初相册,到阳台,拧开竈火。
他一张一张取出年少时的照片,投入燃动的蓝色花圈波澜火舌里,耐心地等待烧尽。
他又去拿床上理成一叠的零散照片,看着艳照和裸照亦被火舌吞噬蚕食尽。料想等梁吟回来必然不会饶过他了,他去拿其他相册,把西装背影男人也一起烧。
他被火焰烟雾和焦臭味呛得直咳,大脑阵阵发晕,没留意到未烧尽的照片飞到了其它地方,有飞进屋内,落在纸箱,落在床单的。
顾思成专注烧一本本烧不尽的相册,咳嗽愈来愈重,直到浓烟和热浪扑到身後,他回身,见梁吟小小的出租屋内挤了一片层叠的火海。
顾思成擡眼望身侧的洗手池,望前方的卫生间,没动。
也许死在这里比之後面对梁吟来得容易。
梁吟乘电梯上楼,看见胡天汉拎着一桶水在楼道上跑,跑得很急,跑过楼道又拎着空水桶跑回来,正面迎上时梁吟见他身上衣服有破损,身上有烧伤。
胡天汉见了梁吟,张大嘴要说什麽,梁吟却顾不得他而往屋子跑。
看见焦黑色仍冒浓烟的屋子时,她心里一静,大喊:“顾思成!”
里面没有应声,浓烟遮掩看不清里面,她倾身便要往里冲,身後忽然两只臂膀抱住她,给她腾空,任她扑腾。
胡天汉说着:“梁丶梁吟,危险……”
梁吟擡手肘打他,胡天汉不松手,喊:“我救出来了丶救出来了……火里……”
“你没哄我麽?”梁吟不再挣扎,眼睛带了泪光,扭回头看胡天汉。
胡天汉重重点头,领着她去自己脏而乱的小屋里,换了身宽大衣服丶洗干净脸的顾思成正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因为胡天汉家没凳子。
顾思成低着头,梁吟朝他走去。胡天汉接了一桶水又奔跑过去扑火。
梁吟沉默看沉默的顾思成,拨了消防电话和急救车电话,告知地点。
许久,她和顾思成沉默无言地在这间狭窄陌生恶臭的屋子里。待到消防员和救护员赶到,梁吟和胡天汉说:“你上另一辆车。”
她带着顾思成上了一辆救护车,顾思成依然低着脸,他们到了医院,在科室外座椅上坐着等。
梁吟注意到他手掌一直握着,把他手掌牵来自己身前,摸他的指尖,轻而用力让他松开手指。
血肉模糊的手心中,捏着一张烧毁一半的年少三好学生的照片。
顾思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又把照片捏回掌心,侧身搂抱住梁吟脖颈,肩膀耸动,声音带拼不起的细碎哭腔:“……不要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