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59自愿
在那以後的两周时间里,他给我发的消息我都没回复,一边害怕他又会找到楼下来,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还好他没有找来。可是我每晚都失眠。
每天只能入睡两小时,我很快撑不住了,我没办法找别人,只能找杨佳林。然而,当她问我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麽的时候我还是难以啓齿。
我和李石祺的事情,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聊过,但其实我猜她都知道。因为後来我去参加她的毕业晚餐,她喝得很醉,看见李石祺给我发消息说让司机来接我的时候突然抱着我大哭,说对不起,她也没钱,她帮不到我,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佳林,哎,佳林……
当时她问我真的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没有逼问,转而推荐我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去了校医院,那里的医生看起来像是个会觉得同性恋该死却还要为了工作保持体面的中年男人,我无法相信他,所以我依旧没说我的遭遇,只是收下了他开的治疗抑郁症的药方。
药物成功缓解失眠,却没有治愈我的身体,在夏秋交替的九月末,我发烧了。
和高烧一起击垮我的还有我曾经有过一段暧昧的那个男生的恋爱近况。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下午,我躺在宿舍床上,那是个闷热的阴天,我烧得神智不清,身上直冒冷汗。难得恢复精神的间隙里,我打开朋友圈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看见他和他的男朋友在冰岛旅游,他在文案里写那是他们三个月纪念日,可是距离他出国也才半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发烧太难受了,连眼皮都在发热。我把手指覆盖在眼睛上,然後就开始掉眼泪。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最委屈的事情竟然是他都没有发过关于我的朋友圈。现在想起来真好笑,其实我平时不是会在意那种事情的人,可能也是一种本能的防御机制吧。在所有在意的事情里面,身体会挑选一件最不值得在意的事情来发泄,要不然真的崩溃了怎麽办呢?
实际我最难受的是,那一刹那我真觉得所有人都抛弃我了,我很孤独地又很努力地活了二十年还是一无所有,而且我根本看不见什麽时候才会苦尽甘来。
当天晚上我被送进医院输液,被迷糊地到处转移,只知道最後进了病房,就在嘈杂声里睡着了。我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李石祺坐在我的床边。我所在的病房从原先的多人间变成了单人,我是什麽时候被送过来的,我竟然一点意识也没有。
他看见我醒了,伸出手来探了探我的额头,他的手依旧很冰,然後他问我难受吗?我点点头。他说,跟他回家好吗?病房里病菌多,去洗手间也不方便,他请私人医生来家里给我看病。刚醒来时鼻子会有一段难得的通畅的时间,我闻到很浓的消毒水味,我不喜欢,总之我没摇头。他为我办理出院手续,开了药,带我上了车。
我是戴着口罩上车的。上车後没多久,他伸手把我的口罩摘了,说闷着难受。我说这样会传染,他说没关系。然後他朝我靠近了一个座位,让我倚靠在他身上。透过後视镜,我看见一向目不斜视的司机看了我一眼。
我还在发烧,骨头阵阵刺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不知道这没完没了的症状到什麽时候才能结束。于是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很多电影和小说里都讲过,不管发生什麽事,只要回到家就好了。这感觉很微妙,有种不切实际的存在于理念中的幸福,我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家。
直到後来,我迟钝地发觉原来在给予我这些幸福之前,也正是李石祺构成了我痛苦的根本来源;我看了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听了一些课,也才知道那天发烧时我对他的依赖被称作“斯德哥尔摩”。
但在那时我已经戴上他给我的戒指,成为他的家人。在其他人的眼里,我们是相爱多年丶感情稳定的情侣。
与此同时,我自己也越来越沉迷于拥有一个家的感觉。在学校和舞团以外,我还有地方可去。那是我随时都可以去的,是可以“回去”的地方。而且还不是大通铺。这个地方我等了二十年。
除了我以外,他也在和其他人见面,我撞见过几次。他和我解释,我说没关系,他好像没相信。有一天他很认真地说以後不会再有,其实我无所谓的。我对他说没关系的时候是真心的。相比之下,我更加关心的是那个家——或者说是那个房子,那间卧室吗?总之,我把它当成家。
在我二十五岁的夏天发生了一件事,又和巴黎相关。我已经在现在的舞团待了两三年,宁城推出了一个青年舞者交流计划,资源极好,如果成功入选可以去法国交流半年,弗朗兹也在交流的导师名单之列。而且这和大学时的交流还不一样,不只是学习,我们会共创共编一场舞蹈,最後在欧洲几个城市巡演。
那是我职业生涯的高峰期。虽然我们舞团只有一个名额,但我很自信那个人绝对是我。没有人跳得过我,不止在我们舞团,即便放眼整个宁城都是如此。我甚至已经非常确切地告诉李石祺我即将去法国半年,可是最後我落选了。
……
谢辰没有报名,他的家里有变故,得留在宁城。入选的人是许文彬,另外一个跳蝴蝶的人,比我小一岁。我当然不觉得这东西得论资排辈,但是单从客观的舞蹈能力来讲,我也没有想到在评定的结果里我不如他,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什麽叫做後生可畏。
落选给我的打击很大,非常大。我有一度不敢去舞房,可是也不敢不去舞房,怕被别人看出来我大受打击。生活里其他时候我都可以得过且过,只有在面对跳舞时有这麽强的自尊。
那段很困难的时间,是他陪我度过的。他连续很多天提前回家,也不多说什麽,但我知道他是在陪我。在我状况实在糟糕的时候他强迫我向舞团请假,然後带着我去了欧洲。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我度过了一段逃避现实但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到法国时我不想去巴黎,于是我们去了尼斯。尼斯的海很蓝很美,在海边生活可以随时吹到海风,会忘记很多生活里的不如意。一天夜里他给了我两张弗朗兹的舞蹈演出门票,最好的座位,光花钱都买不来,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他说知道我有遗憾,在离开法国以前可以去看看,他托人找关系联系了内部人员,等演出结束以後可以一同参加晚宴,我也能够见到弗朗兹。
我知道他一定为此花了很多心思,他说的这些都不是能够简单解决的事情。但是我不想去。
我不想以一个买来的身份和弗朗兹见面。我应该平等地,像一个优秀舞者一样和他合作,而不该是这样。
我现在能够轻松地整理出我不想去巴黎的原因,但当时我还不愿承认自己因为能力不足落选的事实,也就没能把这些话真的讲出口。这些理由挺矫情的,明明靠自己根本得不到却还要挑挑拣拣,不是吗?
于是我只和他说我不想去。说出以後我有点怕,我这一句不想去不知浪费了他多少时间和金钱。结果他很快就说,不想去就不去了,我们直接回家。
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接受他的,虽然无法作为爱人——我还是不喜欢他,我没法欺骗自己——但是可以作为家人,至少,他曾是我的恩人。我不想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过往了,反正浑浑噩噩都已经过来了,这麽多年也只有他真的在陪我。
好了,可不可以不要谴责我?不要告诉我这依旧是斯德哥尔摩,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过无数次医生看过无数个相似案例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最清楚。但我有什麽办法呢?我已经感到过幸福了啊,我一边恨他一边也真的感到过幸福啊。在陌生城市巡演完知道有人在家等我的时候,每年冬天裹着珊瑚绒毯子坐在围炉前面吃烤橘子的时候,我真的感到过幸福,是的,我真的感到过幸福。这世上除了这种关系以外还有更加纯粹的健康的恋爱关系我也都知道啊,但不是都走了吗?喜欢的时候说喜欢,那为什麽到最後陪我的只有李石祺呢?为什麽只有李石祺呢?
……
不该谴责别人的,我也知道。本质上,造成这一切问题的其实是我自己的软弱。你说得对,如果我想走,我早就可以走,只要我能狠下心。可是我既不理性也不勇敢,除了任由自己被情感裹挟以外什麽都做不了。
我的软弱我是自知的,现在回看过去,自己也会这样觉得。可是我好像天然就比你们缺少一点能力,有些对你们来说是本身如此的东西,我却需要去学,而且要花很久。
我和李石祺在一起生活以後,花了几年的时间学会了在自己不高兴的时候理直气壮地对其他人说不,比如其实我可以不用去拿咖啡,至少我可以表现出我并不乐意;又花了几年的时间,明白了其实除了其他人以外,我也可以和李石祺说不。前者是他教我的,我还能改;後者是我自己学会的,一切都已经发生,我改不了了。
他的一切已经侵入我的生活。不仅是生活习惯,还有我的人际网络。我毕业後进入现在的舞团,李石祺在舞团的动作很高调,他投了不少钱,还让我陪同去参加过不少次晚宴。让我戴上戒指以後,他对外称呼我爱人,当时我没有学会反抗,所以整个舞团——哪怕是最高层的管理者——都对我们的关系心知肚明。
谎言是会越积越多的,最初我害怕被人以为我是心甘情愿用身体去换钱的人,所以我没否认,以为等李石祺厌倦了就能自然脱身,没想到他一直没有走,这个“不”字也就越来越难讲出口。
当然,不管怎麽样,其实我还是可以走的。只是我太软弱而已。
上次去宁城吃饭的时候许文彬教育了我一顿,他是为我好,我很感动。当时我把一部分没法回去跳舞的原因推给李石祺,其实不该,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是我自己说的可以,是我没有否认我们的关系,就连现在我也答应了在这里陪他——这一路走来,我确实都这麽选了。我总觉得这些年走下来是有什麽在背後推着我,可是细想之下好像并没有人推我,是我自己在推自己,归根结底,其实我还是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