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挨着他掌心的伤疤,宗弦还想躲,就听苏聿模模糊糊道:“刚从斋宫回来,就听说你发病了。但我若过去,你定要恼……”
宗弦发怔,挣扎的气力略略松了些。
那日夜里,她恰巧做了噩梦。
梦里一片赤红,尸横遍野,蜿蜒的血汇成颜色深不见底的河流,漫过焦黑的大地。上古的凶阵馀威未消,天地间盘桓着漆黑的煞气,嘶吼般的雷鸣遥遥回荡。顷刻间红云翻涌,在灿烂到刺目的霞光中,燎原的大火烧得愈发炽盛。
她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视线模糊,神魂残破,无处可逃,也无法可逃。绝望地等着被大火吞噬时,世界里忽然覆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很陌生,却又熟悉得让她几乎要落泪。
倏地,苍茫的雨雾落了下来,血色褪尽,烈火偃息。
半晌,磅礴雨声淡去,只剩极细微的一点。
她听出来了,是玉晖殿内的铜漏水声。
那只手却没有离开。
“苏聿。”
她很轻很轻地叫他的名字。
“嗯。”
“我不与醉鬼计较,你松开我。”
神思的彷徨只在须臾,宗弦再擡起脸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同时在心底笃信,这样有问必答,他着实是醉得狠了。
未料到此话一出,换来的是苏聿更用力的抓握:“你别乱动,晃得孤眼晕。”
“我何时乱动——”宗弦被气笑了,争辩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要是现在真听得进自己的话,她就不至于脱不开身了。
她认命地叹气:“罢,你想如何便如何。”
交叠的手在你来我往间,温度又攀升了些许。宗弦已经放弃了同苏聿交涉,正琢磨着能不能骗一骗他,就听他问:“这里头太热了……陪孤出去走走,好不好?”
宗弦:“……”她就算说了不好,又有何用。
不知是不是殿内真的热了些,出去後被夜风一吹,心口一直以来的憋闷感好似散去了点。苏聿虽醉着,到底没忘记她眼盲,牵着她走得缓慢,步伐也稳当了些。宗弦疑惑着怎麽听不见任何宫人的动静,长而宽阔的廊下,竟只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来。”
迈过门槛,鞋履踏上厚实的木地板,风被门扇阻隔在身後,丹松香的味道拂到鼻尖。宗弦曾经很熟悉这个味道,以往在望鸾殿宴饮作乐,天明後,宫人们便会敞开所有门窗,点上丹松香,散去满殿浮靡醺然的气味。
“这里。”
被苏聿拉到一处坐下,宗弦莫名其妙:“你做什麽?”
“明知故问。”
手被松开了,苏聿的笑语也远去了些。宗弦茫然,徒劳地左顾右盼。
“孤在这。”
她循声转回去。
“十五年前,你就坐在那里,在太後身边。”苏聿轻轻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孤……就跪在此处。”
那夜,他伏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刚从池子里狼狈地爬出来,衣衫里灌满了水,稍一动就是一片狼藉。苏昶在他的父皇膝下缠闹,说太子把他精心写给父皇的字丢进了池子里。宸妃则轻言软语地劝慰着,话里行间却是替苏昶难过,讽太子无德。
他默然听着,心头是一片寂然的荒芜。
蓦地响起“噗嗤”笑声,打断了宸妃母子的表演。然後是裕德太後的嗔怪,却听不出一丝恼意:“长仪,皇帝面前,不可无礼。”
“太後娘娘恕罪。”那笑声转瞬即逝,“长仪听三殿下和宸妃娘娘哭了这半天,还当是太子殿下毁了什麽了不得的物件。原来闹了这许久,就为几个歪歪扭扭的破字。”
宸妃似是面上有些挂不住,收了作态的哭腔:“殿下此话就不妥了。昶儿年纪小,字虽差些,却也是诚心诚意为陛下写的。这一番孝心被作践,他自是要伤心的。”
长仪慢条斯理地“哦”了声:“原来那是三殿下的孝心麽?本宫见三殿下逼着太史令家的小公子帮他写时,还当是应付不完的课业呢。”她微微笑了,“是本宫眼拙,看不见三殿下的孝心在何处,宸妃娘娘莫怪。”
苏昶顿时气急败坏:“苏弦,你胡说八道!”
“放肆!”长仪的嗓音骤然冷下来,“陛下以孝道治世,道是长幼有序,尊卑有等。即使是中秋家宴,亦应如此。你不敬太子在先,直呼本宫名讳在後,依本宫看,莫说孝道,是连起码的礼数都不懂了。”
她一字一句:“宸妃娘娘,还是让三殿下先学完礼义廉耻,再督促他练字的好。”
宸妃与苏昶是何反应,苏聿已经听不见了。他只是愣怔着,从湿淋淋的袖子後擡起眼。
满殿辉光中,小公主一身绮丽衣裙,梳着精巧的髻,额间三瓣朱色,朱色下一双眼冷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