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荣顿时赧然,咳了两声。
景承回身。蓝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寒露的头顶,施施然同他对视。他转开眼,对贺荣道:“传令馀下各个城门口,问清楚方才可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城,或可有发生什麽异样。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追也要把人追回来。”
“好。”
但被耽搁了这麽些时候,真正的宗弦十有八九已经趁乱遁出城去了。虽然早已命离京城最近的几处城郡多加留心,但难不保有疏漏之处。只要稍不注意,便是满盘皆输。必须赶紧告知苏聿,抢在宗弦逃远之前下令,进行更严密的搜查。
景承快步朝廷尉府的方向走去。蓝玺久久盯着他的背影,末了望向远处。她已尽力拖了这些时间,剩下如何,全靠天意了。
一炷香前。
“贼人出现了,在含章门大街!快点!所有人都过去!”
齐光门大街上,原本正在巡逻的兵士一听要捉拿的要犯出现,顿时精神一振,迅速列队跟着头领飞奔赶去。路过的百姓不明就里,见他们气势汹汹,纷纷避让到两侧,一边望着地面扬起的尘烟,一边掩口窃窃私语。
馄饨摊子的老板娘赶紧用手盖住刚盛出的满满一碗馄饨,以防被灰土沾得脏了,又伸长脖子看着远去的一队人,喃喃道:“可赶紧将那劳什子的贼捉了哟,这都来来回回折腾多少日子了……”
她收回视线,正要将馄饨端去给坐在背後的客人,转身一瞧,却见那一处空空如也,只留了两枚钱在茶碗边。
灯华流转,疏影斜映,花枝微垂,青萝满墙。
宗弦将面具扣回脸上,挎着竹篮,沿着街侧的阴影,朝城门的方向缓步而行。竹篮里放着两叠纸元宝与糕点,变幻回小小偶人的秋分踩在荷叶包上,拉了个纸元宝挡在头顶,一边谨慎地从缝隙中替宗弦看着前路,一边低声提醒她如何走。
“巡逻的都被引到婆婆他们那边去了,前头没什麽问题。
“哥儿稍稍往左些,有位老丈朝这边来了……好了,就这麽继续走。”
与两三处花香酒香擦肩而过,宗弦低声问:“还有多远?”
秋分努力睁大眼睛:“过了前头一座客栈和驿站,离城门口就不远了。哥儿莫急,就这麽慢慢走,别摔着了。”
宗弦不语。即便她想,蓝玺那边也不定能拖多长时间。离脱困只剩这一小段路了……她稍稍加快了步伐。
夜风忽起,扬起湿润的凉意。不知是什麽花的花瓣轻轻落到头上,宗弦擡起手拈下,指尖隔着粗糙的痂,触摸到柔嫩的活气。
雾雨浮散,烛烟袅袅,献京城一半盛放在繁华灯火里,一半浸染在幽微月影里。暖黄的光晕和漆黑的影交融,宗弦看不见,但指尖的温度模糊地让她意识到,自己走在这样暧昧纠缠的明晦交接处。
附近的人声渐渐喧杂了些,酒香亦浓郁了两分,想来是到了客栈附近。含章门已近在眼前,只稍她再往前走去,一步一步,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去。
宗弦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的一步一步,她走过多少次,又走过多久了。
从清平阁,到云台宫。从望鸾宫,到宣元殿。从宫苑,到庭山。如今,从献京城,到前路未卜的去处。连今夜这些重回尘世的魂灵都尚有归处,当她到了身殒魂消的时候,她又该往哪去,又有何处可去。
面具下,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总归不是这样的锦天绣地,无边盛景。
但即便是深渊鬼蜮,她也去得。
宗弦步履一刻未停,毫不留恋地松开花瓣。温软的触感立时随风飞去,指尖沉回泠泠月色中。
下一瞬,整个掌心被用力扣入一片温暖中。
她骤然僵住。
修长指节紧紧扣着她的腕侧掌缘,力道大得她发痛,不是她的幻觉,更骗不了自己说是谁无心。他的掌间一道狰狞的伤,深陷进她的肌肤,几乎要掐入骨血之中。
恐惧与惶惑霎时席卷了全身,宗弦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嘶嘶战栗,胸腔内气血上涌,如翻江倒海。她困难地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半点声响,蓦地颈间一痛——
苏聿一个手刀劈晕宗弦,旋即接住她。不想心口一直紧绷的弦乍然一松,他步伐不稳,直接顺着宗弦瘫软下来的方向跌坐在地。
轻飘飘的人落入他怀中,磕到心口,切切实实地昭示着她的存在。他催动内力,总归平复了呼吸,手却微微打着颤,伸向她脸上的面具。
系带软软松开,面具落下,露出她满布青紫的上半张脸。苏聿犹不放心,用力拭去上面的脂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瘢痕,连日来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只差一点。
苏聿擡眼看向相距不过一箭之遥的含章门。
只差一点,他就将再次永远错失她。
苏聿收紧手臂,垂下微湿的眼,下颔贴上她额际。怀里的宗弦无知无觉,被他紧攥的手上,开裂的指尖结着血痂,却在月光下透着鲜艳的丶石榴籽一般明亮的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