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你大概是几岁开始记事?”
梁全礼疑惑,仍恭谨答道:“回陛下,老奴愚钝,大致到四五岁时方能记得一些事情。”
“若再往前,能想起多少?”
“这——兴许努力想想,能记起点模糊影子来。”
“若有人能记得婴孩时期的事,你会信麽?”
梁全礼讶然:“老奴见识少,倒未曾听说过这等人物。”又忙补了句,“然这世上无奇不有,或许千百人中,正好有一人便是如此,也说不准。”
苏聿不再言语。
梁全礼摸不清苏聿在想什麽,亦未敢打探,一如既往地服侍他就寝,後静静退出去。
殿内暗下来,苏聿闭眼躺着,听到周围再无一丝声响。他许久未饮这样多的酒,体内有种火炙般的热意,却反倒令他异常的清醒。
宗弦说,她看了自己许久。他原以为是指在他在南境时,她一直在暗中关照他之事。方才一回味,却骤然反应过来——
那句话答的是,为何她会在元熙五年的中秋宴上救他。
即是说,在那之前,她早已注意到自己。
可那又怎麽可能。
他记事早,直到现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岁那年的冬天,东宫的小宦官们是如何逼他穿上装着粗糙草茎的破棉衣,看他身上被草刺得发红肿胀,疼得满地打滚的模样,哈哈取乐的。
所以,他也能够确凿,在那年中秋前,他与宗弦仅有在各种节宴上屈指可数的几面之缘,遑论更多的交集。而她无论再如何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在三四岁时,就有筹谋江山大事的才智。
思绪电转间,他想起在庭山上时宗弦的梦呓——
“幽冥司……不是……这般黑的地方……我死了……也去不了……”
苏聿倏地睁开眼。
传说,人死後魂魄入幽冥司,先过离界门,後渡思尘河,将前尘因果抛却得一干二净,方能上轮回台。
彼时,他当宗弦是病中胡言,可若那是真的,她若真记得幽冥司的模样……
苏聿将手指搭上眉骨,那一处仿佛还残留着她抚过的痕迹。
她谵妄发作时曾道,是自己害了她,可又颠三倒四地说,若是没有自己,她也将不复存在。
而约一月前,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并非可怜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所有热意涌上心口,仿佛有什麽呼之欲出。他蓦地有种冲动,想当下直接到玉晖殿去,问她个清楚明白。
“……”
苏聿再次闭了闭眼,暗想,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十年的灭国之仇尚能忍得,怎麽如今反倒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焦躁至此。
宗弦说的没错,他确实可以无视这一切,只管继续做这大胤之主。
可自从知晓宗弦就是苏寄後,每次上朝,他总忍不住看向与柳相相对的位置。权倾朝野丶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刘荥,就曾站在那里,胁迫宗弦,操纵宗弦,逼她服毒,逼她杀人。
整整十一年。
他的王座之上,全是当年那个小公主淋漓的鲜血。
他要如何不在意。
纵使她不愿据实已告,时日长了,他总能套得出些消息来。何况今夜这桩醉酒的戏,已更让他确信了两件事。
其一,宗弦恨他,却又不全是因着他,且这恨意中隐含着万千不可明说的心绪,那便有不少可转圜的馀地。只要他多顺着她些,就算不能完全叫她扭转心意,多少能让她慢慢安下心,信任自己一些。
其二,她委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苏聿认真思索起来。装醉的招已经用过,至少两三月内不好再故技重施。装病固然亦是个法子,但须得找太医署才做得了这场戏,牵扯略大。让小童们多来宫中哄宗弦开心,连带着让她对自己和气些,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惜不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只能他自己来哄。
酒意挟着倦意涌上,苏聿眼皮一沉,到底仍是睡了过去。但梦中又不甚安稳,飘飘摇摇,影影绰绰。眼前铺开浩海一片,他沉在其中,只看得见头顶微波荡漾。檀黑的木板贴着水面,一块接着一块,连绵成蜿蜒的长桥。
洗云池……?
不是。
水面之上,似乎并无清平阁上明媚的烟霞,也无翠树繁花。他艰难地去辨认,仅模糊看到荧荧幽光。
然後,一只手探入渊海般的水底。
那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手,指节细嫩却苍白,在冰冷的水中抓握,缩回去,再探入,再抓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手的主人仿佛也不耐这样的水中捞月,怨气十分之深重地坐到桥面上,衣裙延入水中,成了幽深水底中唯一的亮色。
他不由得泅浮过去,近了点,再近了点。那抹亮色却骤然沉入水中,化作更鲜亮更灿烂的一团,朱色衣裳盈盈而绽,堆叠成盛放到极致的一朵花。
苏聿看得怔了,耳畔却遥遥传来云鼓声,一声,一声,绯红的花渐渐隐入帐顶的蟠龙之中。外间银烛渐次亮起,宫人持着灯笼轻悄走过,龙头金鈎一重一重地向上束起帐幔,光亮亦一层一层升高。
该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