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生得和皇後很像。”宗弦忽道。
苏聿眼皮蓦地一颤:“你记得母後的样貌?”母後病逝得早,他对她的一切毫无记忆可言。宗弦却能记得,便是印证他先前的推断——
“见过画像罢了。”
她不承认,但也无妨。苏聿顺着她前一句话道:“听宫中老人说过,孤与母後颇为相像。只是那时年纪小,过了这十来年,大抵又不一样了。”
“眼睛仍是像的,至于其他麽……”宗弦抿起唇,手往上移去,触碰到他的眉弓,带了点嘲弄的笑,“于男子来说,这眉是秀气了些,所幸这个地方,”她点了点眉峰,“折出了棱角,多少会带出些锐气来罢。”
苏聿屏息,从她的指间窥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庞。素布下的眉眼都被遮挡,只有小巧的鼻梁支起一点淡淡的影。他轻声问:“还有呢?”
宗弦不知不觉也认真了起来,沿着眉心往下,划过鼻梁,脑中模糊地勾勒着他的相貌,忽地顿了下:“这处有伤?你做了什麽才能伤到这里?”
她指的是鼻梁一侧,有一道极浅的痕迹。
“忘记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看不出来,摸才能摸着。”苏聿停了一停,方道。
太近了。
他想转开脸,但又迟疑着。她的指尖全是伤,擦过面颊时有隐隐的刺痛,出于本能,他应该躲开的。
苏聿不自觉地掐紧掌心,既想做点别的分散注意力,又被她捏着下巴,目光偏偏转不开,只能有些出神地盯着她。他似乎还没仔细看过她十馀年後的相貌,被那些瘢痕掩盖下的眉眼,原先该是生得什麽模样?她总是缚着布条不让他看清,真是不公平。
苏聿难得有些孩子气地想。
唇上被按了按,他蓦地回神,面前的宗弦却扬起一个略带奚落的笑。
“唇这样薄,和你那刻薄寡恩的父皇倒是一模一样。”
“你这叫迁怒。”苏聿亦笑,屈起手指,同样碰了碰她的唇角,“你看起来,也无什麽温和多情的模样。”
意外的是,宗弦并未气恼,反倒扬起下颔:“你说得对,我从来就没有这种累赘的东西。”
“当真?”
“自然。”
苏聿意味深长地“唔”了声:“孤怎麽记得——”
宗弦立刻一把捂住他的嘴,凶巴巴的:“你能记得什麽,不许想,不许说。”
真霸道。苏聿好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含糊道了句“知道了,孤不说”。但她兴许是没听清,手上一点也不示弱,他只好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了点力气拉开,又重复了一遍。
宗弦轻哼一声,正要抽回手,敏锐地觉察到点不对劲:“慢着。”然後不由分说地再次捂了下他的脸,皱起眉,“你又发热了?”
“……没有,是殿内烧的炭火太足。”苏聿咳嗽两声,推了推她的肩,“还有,你压得孤腿疼。”
宗弦一愣,後知後觉地挪了下膝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几乎压在他身上了,于是镇定地往後退,去摸茶杯——殿里的火盆确实放太多了,烧得她口干。
苏聿转开视线,点亮案上馀下的灯盏,随後提笔蘸墨,翻开奏疏。写了两行,他又取了颗香丸放入炉中,香气很快便流淌出来,盈满案前小小的一方。宗弦吸吸鼻子,闻出是清心香的气味,蹙起眉。
明明是在批阅奏议,燃这个香,倒像是在抄经。
她不喜欢带有檀香的气味,每次闻到,并不觉得心境变得有多平和,反倒被熏得难受。今次倒是奇怪,闻起来不似从前那样觉得厌烦,甚至确然觉得有些宁神的效用,只不过脑袋依旧有些发沉。
她握紧墨锭,一圈一圈地在砚台内磨开,听着规律的研磨声,思绪就如同墨汁般慢慢悠悠地荡开去。一侧是苏聿的写字声,很轻,像那种极其细密的雨丝,轻飘飘落在叶子上的声音。她在庭山上,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时常听到这样的夜雨声。
然後纸张翻动,风就吹落盛满水的枝叶。
一沓奏疏很快批阅完毕,苏聿蘸墨後正要再写,下笔却见墨迹比方才又淡了。擡眼看去,宗弦坐得端正,手上仍抓着墨锭,微微垂着头,却没有动作。苏聿用指节叩了叩书案,她并无反应。他复拍了拍她的肩,她依旧一动不动。
……这是睡得有多沉。
苏聿好笑摇头,看回案上的一叠叠奏疏,猜她今日许是真的累着了。正想着是要喊醒她去里间睡,还是且让她就在此处躺一会儿,末了,却冒出了个促狭的念头。
他轻手轻脚地裁了一小张纸,挑了支紫圭,斟酌片刻後,手底下寥寥几笔,霎时勾出她坐得端庄却睡得酣然的模样。续几笔,长发委地,衣袂覆叠,再几笔,墨研明净,金兽萦香。他又择了一柄羊毫,蘸上朱砂,于是披帛如霞,灯火蔼蔼。
“应钟朔日,夜晴无雪。”
写完落款,苏聿复端详起画好的小像,再看了眼依旧睡得毫无知觉的宗弦,忍不住又弯了唇角。移开目光时,却瞥见殿门口立着一个人影。
梁全礼端着食案,神情颇有些复杂地在原地踟躇。
苏聿:“……”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用镇纸压住小像,顿了顿,再盖上两本批阅好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