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闻言先是讶异,後是踌躇,但听宗弦淡道:“丞相放心,我不会往奏疏上写半个字,只是我不能视物,想请丞相逐篇念与我听一遍。今日听完,等我发病两遭,疼晕了,自会忘得一干二净。”
“老臣并非信不过姑娘,只是奏疏皆是机要。老臣不才为相,虽说可助理万机,但也不可擅自将其呈与旁人。要是陛下醒来知晓了——”
宗弦随手翻开一份奏议:“他生气了,让他斩了我便是。”
柳相哭笑不得:“罢了,是老臣多虑。姑娘的心意如何,陛下再清楚不过,怎会对姑娘生气。”
“不,丞相的忧虑是对的,丞相的防备也是对的。”宗弦弯了下唇角,“我今日这般行事,若往重了说,与谋逆也无区别了。”
柳相摸着胡子打趣:“那姑娘还要这麽做?”
宗弦微笑:“谋逆而已,我又不是没做过。”
柳相朗声大笑。
初冬已至,一夜之间,宫中仿佛就变得萧瑟起来。暗白的日光被薄云搅散了,化作淡淡的烟气,透过窗洞飘入殿中。担心柳相年迈眼花,虽是白天,梁全礼还是掌灯来点上,奉上热茶,後命其馀人都退下,自己远远地守在一旁。
御案边,缸中的睡莲早已被换掉,只剩几尾金鱼在水草间懵懂地转悠。取而代之的是瓶中两枝秋海棠,但也已有些无精打采,花瓣软软地垂下来,一小瓣飘入砚台内。
宗弦一边握着墨锭磨墨,一边听老丞相念奏疏。其实如今的朝臣,除了已经被清剿的刘党和苏聿提拔起来的新贵,剩下的,都可称得上是她的老相识,包括前朝时被她故意贬谪出京的柳相门生。加上前些时日,苏聿在批阅奏疏时总让她待在身边的缘故,今日她这个前朝废帝乍然重理旧业,倒未觉得有什麽难度。
只是——
“怎会这样多?”
在两人各自喝到第七盅茶时,宗弦忍不住叫停了——再这麽下去,两人的嗓子和手都要废掉了。
见殿内并无旁人,柳相忍俊不禁:“殿下现在知晓,前朝时臣等可是有多辛苦了?”
宗弦皮笑肉不笑:“并非奏议太多,是苏聿贪心,想总揽大权,把所有事都攥在自己手里罢。”
柳相笑着摇头:“殿下此言差矣。如今朝中虽已没了如刘荥之辈的佞臣,却也是暗流涌动。陛下不是不想放手,而是不敢啊。
“陛下自幼的心思就要重些,前朝时在南境隐忍不发,却始终将黎民苍生悬在心上。如今终于得掌大权,可也一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单是世家贵戚间,中州霍氏,苑东曾氏,还有襄原韩氏……心思活泛的,又何止这些。更何况——”
柳相抚须一叹。
“陛下知晓了殿下是忍受了怎样的十一年,才将大胤的江山交到他手中。这样一来,陛下就更不敢松懈了啊。”
“……”
宗弦沉默,擡起头转向窗外的方向。
这样的报恩,真的是他想要的麽?
她在心底无声地问,问那个永远不会给她答案的人。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悠远的风声。
宗弦摸到面前依旧厚厚的一沓,叹了口气,歪头枕了上去。
事实证明,即便午後景承与凌央来看病中的苏聿时,被她一并请来搭了把手,四人忙活到傍晌,依然还有几沓毫无进展。她请宫人们送柳相等人出宫,用饭吃药毕,重新坐到书案後,陷入沉思。
许久後,她郑重地铺开一小卷纸,提笔蘸墨,寻着合适的位置,深吸一口气,慎之又慎地,落笔。
太久未写字,划出第一道的瞬间,她就知道写毁了。但她并未懊恼,依然继续写了下去,直到写满了一张纸,她才搁下笔,将纸揉成一团丢开,重新铺开一张,再次提笔。
唔,果然练习了一遭,感觉便不一样了,写得颇顺。
“姑娘怎麽还没歇息?”吟蝉端着苏聿的药进殿来,见宗弦这般,赶忙走来,“今日姑娘都累一天了,平时可从没有过,突然这样子,要容易生病的。婢子让南枝姊姊扶姑娘回宫吧?”
“无妨,我已经歇过了。你来得正好,先替我瞧瞧这个。”宗弦举起纸。
吟蝉:“……”
宗弦:“……如何?”
随後她听到吟蝉十分之违心的夸赞:“姑娘画了这麽多鱼呀,真好看。”
“……”
宗弦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挫败感。
她不放弃地追问:“那从这些——这些鱼里,你能不能辨认出些什麽?”
吟蝉纠结半天:“婢子……婢子看到了长着翅膀的鱼!”
宗弦将纸反扣到了书案上。
但她依旧不死心,让吟蝉且等等,低头又铺了一张纸,提起十二分精神,一笔一划,极其小心缓慢地写下四个字。
“这样呢?”她有些忐忑地再度举起纸。
无人应答。
“吟蝉?”
宗弦疑惑,又唤了声,依然没听到吟蝉的答话。她伸长手往前扬了扬——
“且照旧例。”
耳边骤然响起些微沙哑的嗓音,宗弦一愣,握笔的手一松,却并未听到笔落到案上的声音。
“好险,差些就废了这一张。”
另一只手接住那支笔,将它放到笔架上。宗弦转过头,闻到他身上微苦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