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平湖阁,有几人正绕过花苑而来,与他恰巧迎面对上。
是裴璋,及才从泸州来到洛阳的叔父裴策。
裴璋的腿尚未完全恢复,走起来有着细微的跛。然而他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步子放得缓慢,半丝狼狈也不曾显出来,更不愿叫人搀扶。
见裴琛神色有异,举止也失了态,裴策不禁皱起眉,肃声问道:“何事如此惶急?”话音落後,他也注意到了这布帛,又说:“这是什麽?”
他甚至未向二人行礼,只是握着拳,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裴琛直直盯着自己素日最为景仰的兄长,忽然展开手里的布帛:“兄长,这是父亲方才亲手写的。”
杏仁色的底布上,横着一排七歪八扭的字,乍一看,像是出自某个不太识得字的乡野之人,滑稽得有些可笑。
裴璋看了裴琛一眼,然後垂眸,目光淡淡落在他手中展着的布上。
一旁的裴策比他们辈分都要高,见裴琛敢这般对自己不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看了侍从一眼,裴琛这时才回过神来,布帛却已经脱了手。
裴策阴着脸看向布上歪斜的字,先是紧皱眉头,随後瞳孔猛然缩了缩,面容登时一片铁青。
不同于裴琛,他不到十岁时,裴筠便病得再不能下床。而裴策与裴筠是亲生兄弟,未成婚前二人一同长大,自然熟悉极了这布上的字。
“这……”裴策面色乍青乍白,猛然擡眼直直盯住裴璋,话语里有着冰山欲碎般的寒意:“这是怎麽回事?”
裴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从叔父的表情便得知他与自己想的一样。他顿时悲愤交加,嘶声道:“我不信!兄长平日最是讲求孝道……旁人都瞧不起我母亲,可兄长对我母亲从无半丝轻慢,又怎会害父亲?”
他也不知晓究竟是想为了裴璋辩解,还是想要出言慰藉自己,可到底年纪还小,说到一半又哭了起来,“可这些字的确是父亲用手指蘸着药写下来的……”
裴璋面色微沉,冷眼扫过这布帛,没有一丝慌乱,而是皱了皱眉。
还不待他开口,一名女子脚步急促地走上前,二话不说,擡手就是狠狠一耳光,用力之大,直把裴琛扇得偏过头去。
“你父亲卧病这麽多年,神智早糊涂了!”李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一张姣好的面孔涨得通红:“你兄长是何人,难道你不清楚?你用这般荒诞的言论揣度你兄长,可对得起他多年来的照拂?”
裴琛被这耳光打得一愣,面颊眼见着就红肿起来。可他咬了咬牙,红着眼眶道:“母亲教训得是,可我是兄长的弟弟,更是父亲的儿……”
“啪!”
李卉紧接着又是一掌,颤声喝止他:“给我住口!”
“母亲何必如此,”裴璋劝阻了一声,漆黑的眸望着她,语气听不出什麽起伏,然後微不可见地侧目看了重风一眼。
重风目光一凛,向他略一点头,身形一晃,人影便很快不见了。
裴策眼神如冷刀子般扫过这对母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
天色暗沉欲压,四周的空气也仿若凝滞了,像是一大摊化不开的浓墨。
不多时,又是一道惊雷劈下,预示着浓烈的风雨欲来。
裴策深思过後,沉声道:“此字若是误会,未免会使得伯玉身受谣言。兹事体大,你去将其他族老请过……”
话音还未落,平湖阁中蓦地响起一声惶然无措的哭喊——
“老爷薨了!”
*
裴氏府规森严,为了对不同院落的下人加以分别,就连出入府的门牌制式都有所不同。
而九曲斋的门牌,府中自然无人不识。
阮窈心尖上总绷着一根急切的弦,可步子也不敢放得太快,以免显得自己与旁人不同。
除去坐马车出入府门的那几回,她的双脚也从未踏及过九曲斋以外的地。故而她并不识得路,只能暗中随着两名看上去正要出府办事的女使,一同来到了府门前。
门前有把门的家仆,会细细查看门牌後,再予以放行。
阮窈递出门牌,指节情不自禁地蜷了蜷。
掌中一空的同时,她的心也莫名一揪,空空落落起来,仿佛失去了某些极度重要之物,继而蒙上淡淡的不祥之感。
家仆见此牌出于九曲斋,依例去查早些时的记档。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自府外驶来。
车夫亦是裴府中人,他向把门的家仆通报了一声:“四公子和三娘子回来了。”
见四周的下人一应俯身行礼,阮窈反应很快,连忙轻退了两步,也如他们一般,低眉顺眼地福下身去。
马车下的侍从侍奉着两人下车,听声音似乎总共有七八个人,脚步却分毫不乱。
直至听着他们过了门,把门的家仆才查到了记档,挥了挥手:“去吧。”
阮窈掌心满是湿滑的冷汗,高悬着的一颗心却渐渐松了开来。
她低声道过谢,脚下步履不停,眼看着就要跨过裴府的大门。
不远处的街景似乎近在咫尺,而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洛阳城高耸的城楼。
不论是裴璋,还是谢应星,亦或是齐慎,这些过往于她而言已经太过沉重。她承载不了这些,更不愿承载这些,她只想好好的丶像个寻常人一样,有所尊严的活着。
想至此处,阮窈眼中不由渗出热泪来。
她擡起脚,身後却忽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