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愣了许久,像是被人施了某种咒术一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吐词清沉,又绝无可能会听错。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她下意识说道。
然而对上裴璋微带着冷意的眼,阮窈不禁也有些哑了声。
“那……为什麽?你们不是父子吗?”她迟疑着,问了一句。
他唇角牵了牵,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父子……所谓父母之爱,归根究底,亦不过是为自身喜恶利益而生出的情绪。可为利而爱之深,也可为利而恨之切。”
阮窈看着他不说话,神情变得有些飘忽。
过了一会儿,她才拧起眉来,却并没有驳斥他。
裴璋揽着她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问询她道:“怎麽不接着问了?你不该劝我‘血浓于水’吗?”
她却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又扭过头去,闷声道:“你出身高贵,父子之间反目,是否为了掌权之事?”
话音一落,他深浓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否认。
阮窈一面同他说着,一面想起许多旧日的过往,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一股倾诉欲来。
“我……与你不同,是个普通人。身为女子,我阿爹待我也谈不上多欢喜,打小便颇为忽视。阿兄他……很像阿爹,又是从前的嫡母所生,而我一个妾室的女儿,实在无法引来阿爹的重视。”
她用手指紧紧绞着自己袖缘上的刺绣,一遍又一遍,低低地说道:“阿娘则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却至今也未如愿……也幸好未如愿。如果阿娘再生个弟弟,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找我,等我。毕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总归是要嫁给旁人的,又怎能当作终生倚赖。”
裴璋沉默不语地听,眸里有幽暗的光微微动着,像是两块上好的黑玉石。
阮窈说了这样多,心里那股无奈反而更深,仰起脸注视着他。
这一家子,父不像父,以至于母不像母,人子也自然不像是人子了。
“……你所说的道理并没有错,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人也就是如此,即便是血缘之爱,也并不全然美好温暖。可人非木石,人心也总会有动摇和模糊的时候,不是除了黑就是白。我阿娘嫌我是个女儿,从前对我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好,但这不能说明,她不爱我。”
“窈娘这是在劝解我吗?”裴璋语气含着几分柔,温温地看着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自顾自说了这样多的话,一时也有些懊恼起来,只觉着自己像个蠢人。
于是她避而不答,很快将话题扯了回去:“毒既能下,便不可解吗?”
阮窈眼下红痕未褪,眼尾仍沾着一丝泪渍,鼻尖也微微发着红,却显得一双眸子更为明澈了。
裴璋被她这样望着,又咀嚼着方才的那番话,原本沉寂的心湖像是被什麽东西所拂了一下,泛起重重涟漪,引得心跳都仿佛骤然快了几下。
他须得做些什麽,来消弭这股微妙的感觉。
于是他倾身去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鬓角。
“眼下还不可……但我会寻到法子的。”
*
端容公主走入何砚所住的寝居时,被门外的侍者给拦了下来。
“公主怎的来了?”他脸色都不由发白,却还是强挤了一个笑,“驸马眼下……”
“让开!”她紧绷着脸,胸口快速地起伏:“凭你也敢拦我?”
何砚不久前因家事而去了外郡,可回来洛阳以後竟连知会都没有知会她一声。
她腹中如今怀着他的骨肉,他们终究还是夫妻不是吗?
这侍者端容自然也识得,是何砚自小到大的贴身书童之一。可他好端端的为何要守在外头,可见有鬼。
眼见拦不住,书童眼珠一转,便想要提高嗓音呼喊,却被公主一把推开,随即又被她带来的下人而制住。
端容公主面色铁青,抚了抚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三步并做二步地朝着卧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