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此时此刻也是一样,她乖驯地低着头,麻花辫搭在肩上,细碎卷曲的发丝垂落眼前,
唯一表达痛苦的方式是一下一下撕扯手腕上的表带,这块表她戴了好多年,是她结婚时的陪嫁,陈冰清去上海去香港给她带回来的表她全像珠宝字画一样藏得严严实实,就只戴这一块表,
表带上棕色的漆掉了,本就有好几处裂痕,现在被她一点点硬生生扯断,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表盘摔了个粉碎,
这一摔所有人都安静了,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梦游般的沉思,
陈卫军端起桌上的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被辣得满眼泪花,重重叹出最後一口气,望着一桌子凉透了的饭菜,再不说话。
“好了吗?”
陈冰清出神地凝视着桌子底下压的胖娃娃年画,蓦地开口,
“你们可以走了吗?我不太舒服,想休息了。”
丁蓉终于擡起头,隔着桌子悲伤地看着女儿,一个晚上她都躲避着不敢看陈冰清,好像当年答应秦鹤提亲的自己才是女儿婚姻不幸的罪魁祸首,
可是和季泽比起来,她情愿答应秦鹤,
她不喜欢秦鹤,但更不喜欢季泽,
她一早就知道季家是高攀不起的,她不理解丈夫为什麽会有那种痴人说梦的想法,
但她更不理解大家为什麽都不觉得季泽看陈冰清的眼神不对,
十二三岁的时候还没什麽,那时候她是真心喜欢季泽这孩子,没有一般富人家小孩儿的架子,有礼貌,学习好,一张小嘴像抹了蜜似的讨人欢喜,简直挑不出毛病,
可到了高中,季泽也和别的男孩子一样长了胡子和喉结,声音低沉,还是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言谈间甚至有了些男人的稳重,
可他看向陈冰清的时候偶尔会浮现一种阴鸷的,目不转睛的眼神,但一恍惚就过去了,等丁蓉想仔细看清楚的时候他又恢复了礼貌乖巧的微笑,
她是母亲,是女人,那凝视的眼神她凭本能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但不幸的是,她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不敢没有证据就告诉丈夫,不敢随便得罪季家人,怀疑只能埋在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
好在高一没多久陈冰清就再没跟季泽在一起玩儿过,他就来找过陈冰清一次,
那一天他们出去玩儿了很久,回来後陈冰清羽绒服拉链坏了,随便丁蓉怎麽翻来覆去地问,她都说是自己弄坏的,再多问就发脾气,摔东西,洗了澡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
後来丁蓉再也没见过季泽和陈冰清一起出现过,高二那一年季泽就走了,听他们说他爸爸又被调回北京了……
回北京前季泽又来了一次,没穿校服,一身黑,黑衣服,黑裤子,只有鞋子是白的,一身上下没有一件是丁蓉认得出的牌子,但她认得料子,那几件衣服,就算她有金山银山也舍不得去买,
那一天外面下雨,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陈记鲜果门外,没像平时那样自来熟地一脚踏进来笑眯眯地跟她说:“阿姨好!我找陈冰清!”
丁蓉当时在忙,没来及招呼他,忙了一阵儿再擡头,他还站在那儿,盯着陈记鲜果的招牌,好久才开口:“跟陈冰清说一声,我走了。”
那口气全然不是在跟长辈说话,完全就是领导跟下属说话的口气,下属都算不上,最多就是司机,或者炊事员,
但那一刻丁蓉有一种感觉,这样说话的季泽才是季泽,没有了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恢复了最真实的状态,不必再穿廉价的校服和普通的阿迪达斯球鞋“入乡随俗”,
这样的男孩子,能和卖水果的陈家人待一个屋檐下吗?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都不可能!
陈卫军老早屁颠屁颠跑进去叫陈冰清了,可丁蓉守在原地不肯去叫,不过季泽好像也没那个意思,只淡漠地扫视着店里的一切,
水果,货架,收银台,最後停留在陈冰清经常捧着碗坐那儿吃饭的小板凳上,他终于跨进来,弯腰把一本像照相簿一样的厚厚的册子放到板凳上,起身的时候说:
“她喜欢看的东西,太无聊了,我不爱看,都送她了。”
说完转身就走,丁蓉再也没见过他。
那一厚沓碟片,丁蓉後来数了数,二十几张,就中间缺了一张,其馀的保存得完好无损,像新的一样,
可陈冰清再也没碰过那套碟片。
她好像睡了一觉醒来,好多东西都不喜欢了,不喜欢拉帮结派了,不喜欢superjunior了,也不爱跳舞,不水贴吧了,
她竟然开始学习了,这让丁蓉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她成绩蹭蹭往上涨,难过的是她再也不笑了……
至于秦鹤,丁蓉不觉得他和女儿之间有什麽波澜,他们不就是平平淡淡地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然後平平淡淡地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