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
“夫人,季总在开会,让我来接您回家。”陈冰清只敢用眼角馀光瞥一眼车窗外的秦鹤,他还在,她收回目光,勉强对驾驶座位上男人灰白的後脑勺笑一下,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嗯一声,男人没回头,在後视镜里看她一眼,嗯,长大了,也没长大。
“夫人,那我们出发了。”
车子无声啓动,无声行驶在并不宽阔,也不平坦,甚至有些颠簸的道路上,没办法,城市太小,又临山,所以马路不是平坦的,时常要上坡下坡,要不停地绕过障碍物拐弯拐弯再拐弯,
障碍物包括被钉子户盘踞几十年都拆不了的违章建筑,租不出去被搁置的沦为耗子窝的沿街商铺,还有早就被搬得空荡荡,在无情岁月的摧残下风雨飘摇得只剩骨架子的六十年代砖混结构老民房,这些一会儿有人管一会儿没人管的老东西几十年了就这麽放在那儿,窗户全碎了,灰扑扑的,都快塌了,里头堆满屎尿和碎玻璃瓶,唯一的作用就是阻碍交通。
陈冰清看着车窗外,看着看着蓦地笑了一下,司机敏捷地望向後视镜,没敢搭腔,只看坐在後排的女人薄薄的嘴唇咧开笑,眼睛也笑得弯弯的,眼眶通红,鼻尖红红的,泪珠还挂在眼角呢就这麽笑开了,“哈,怪不得季泽只开奥迪,我们这小破地方,这麽个大块头哪儿开得起来嘛,还幻影呢,都堵成铁蛋了哈哈哈!”
”是,夫人,”司机有一瞬慌乱,很怀疑这女人的精神状态,不过转念一想又放下心来,这又不是别人,这小丫头不一直这样儿麽,疯疯癫癫的,小季总背着书包从车尾走到车头的这点儿距离,她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不下三趟了,从小季总身边跑到一百来米外的柳树底下,挥着校服袖子啪地打下来一串柳叶,傻笑着跑回他身边,眼睛黑亮黑亮的,脸蛋红扑扑的,仰着头看他,趴到他肩膀上跟他说一句悄悄话,小季总皱着眉头嫌弃地用胳膊肘怼开她,她不以为然,又跑到十几米外的铁栏杆,手撑着一下子跃上去,坐在上边儿吹口哨,两条腿晃啊晃的等他走过来,可没一会儿又闲不住了,跳下去跑到他身边,两条麻花辫儿粗黑油亮的,随着她蹦蹦跳跳的节奏甩来甩去,这次不敢造次,就在他旁边走,哼哼唧唧地东张西望,
“去去去一边儿去!一股子臭味儿!”小季总捂着鼻子再用胳膊肘怼开她,小丫头这可不乐意了,反应也快,零帧起手就骂开了:“我臭?也不闻闻你自己身上什麽味儿!奶腥腥的,跟没断奶似的,一点不像个爷们儿,回你爸身边儿喝奶去吧你!”
他当时坐在车里魂儿都吓飞了,可小丫头一点儿都不惯着小季总,斜睨着他,狠狠瞪他一眼就甩着麻花辫昂首阔步地走了,
小季总停下来站在车边,站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盯着车窗又看了一会儿,拉开车门上车,坐在後排一路一言不发,等都快到家了,能看到一楼客厅落地窗泛出的幽幽的橘暖色灯光,
二楼阳台繁茂的黑凤凰花烛像黑天鹅羽毛一样闪耀的椭圆形大叶子蔓延到罗马柱外,垂落在墙壁上,透过繁盛的枝叶可以看到四五扇圆拱形的格子窗,这一层所有房间都是小季总的,这会儿都黑着灯,
三楼是老季总的一个人的,除了周姨打扫卫生,谁都不许上去,此刻一扇方形的窗里透出橘暖色微光,那是书房,老季总应该在书房里,
“陆叔,”
沉默了一路的小季总开口了,他透过後视镜看一眼小季总,看到小季总也正透过後视镜看他,樱红小嘴抿起来,半眯着眼睛,黑黑的浓密纤长的睫毛笑得弯弯的,小丫头说的没错,小季总的确漂亮得不像个男孩子,白净乖巧懂事,没被他整过的人都会被他友善的微笑打动,
“陆叔,你对我好也是因为我爸爸吗?你,周姨,赵姨,都是吧?”
“不是这样的,您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看着後视镜,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却变得冰冷湿滑,
明媚的阳光照得这孩子白皙的脸透亮,都能看到绒毛和皮肤下的毛细血管,说是天使都不为过,可他知道坐在後排的这个十三岁男孩不是天使,是小恶魔,老话说得好,金玉其外必定败絮其中,这孩子漂亮的皮囊里简直一塌糊涂,塞的全是黑心棉,对身边人那是百般作弄,万般折磨,
有一次他重感冒,不小心把一片纸巾丢在了车里,小季总看到了,还跟他说“陆叔,天儿冷了,您注意身体啊!”可转头就在夜里给驾驶座椅子上扔了一个图钉,第二天老季总要回北京开会,他黑灯瞎火地起来送他去机场,开门一屁股坐下去,顿时皮开肉绽,弄得他到现在,到今天,开车前都要里里外外排一遍雷,
有几次他们几个都干不下去了,可这小恶魔就是有个毛病,一看人真要走了,立马又哭又嚎又闹,千方百计就是要把人留下,留在身边,走哪儿带哪儿,几十年了,伺候他的,被他折磨的还是他们这帮老骨头。
不过那一天小季总罕见的没找他麻烦,可能是没来得及找麻烦吧,一回家还没开饭就被老季总给揍了一顿,不知道怎麽回事,反正趴在床上蔫儿了好几天,那小丫头也没来看他,但後来俩人又一块儿玩儿了,小男孩小女孩嘛,谁说得清楚?
小男孩小女孩……年迈的司机又透过後视镜瞥一眼後排的女人,别说,这小丫头刚刚那麽一笑,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如烟岁月仿佛又回来了,可她不笑了,呆呆地望着车窗外,
“夫人,季总这车也是新买的,今天第一次开,他说您喜欢。”他犹疑着说,这不合规矩,但他还是说了,
後排的女人望向窗外越来越近的别墅,面无表情,像背文言文一样嗫嚅着嘴唇重复他的话,“我喜欢。”难以理解,也无从考据,
“是的,夫人,”他回想小季总把钥匙给他的情景,“臭丫头打小就瞧不起人,以为我就是个靠爹吃饭的二世祖,话里话外呲哒我。”
“小季总还说呢,”他也笑了,透过後视镜笑着跟女人说,“这车的钱是他自己赚的,跟他父亲的那部分産业没关系。”
这话说的陈冰清越发迷茫,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後视镜里年迈的司机笑得跟老父亲一样的脸,困惑地眨眨眼睛,不知该如何回应,
“唉……”姓陆的司机在心里叹一口气,心想这小恶魔总算是有报应了,可人呢,就是怪,五十几岁的人了,心里竟生出些悲伤。
“到了,夫人。”车子缓缓停泊在敞开的铁门之外,他利索地下车帮陈冰清打开车门,
陈冰清下车後仰望一眼白天的别墅,再看看身旁头发花白的男人,微微欠身,
“谢谢陆叔叔。”
“夫人下午好。”陈冰清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头发束得一丝不茍的女人,这一次她从别墅里出来了,像被困在别墅里的孤魂野鬼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分外诡异,不过也许是白天,太阳又好吧,陈冰清觉得这别墅亮堂了,没有记忆里那麽封闭阴暗,老太太还笑着,她第一次见她笑,她一直以为季家不允许笑的,但司机也好,老太太也好,今天都是笑着的,
“阿姨好。”陈冰清拎着包杵在那儿,大理石台阶之上黑桃木门敞开着,这反倒让她无所适从,
“夫人请进,”老太太看她不动身,毕恭毕敬躬身做一个请的手势,轻声道:“季总在二楼开会,说让您直接上去。”
陈冰清犹疑着哦一声,终于穿过鸟语花香的前庭,迈上大理石台阶,阳光在身後消失,但很快她就有沐浴在阳光下了,巨大的落地窗前,黑色巴洛克风格的天鹅绒窗帘卷起,富丽华贵的流苏绶带从天上垂落在地面,沙发,茶几,钢琴保持不动,所有艺术品摆件都挪了位置,靠墙或靠窗放,
还多了一个实木立柜里,玻璃门里满满当当都是精巧的小艺术品,很老了,像古董一样,但就俄罗斯套娃和八音盒比较偏西洋审美,其馀的像掐丝珐琅高足香盒,还有边缘雕刻有重瓣花纹或水波纹的唐代铜镜,完全就是中国传统风格,一看主人就是迷恋中国传统文化且极度恋旧之人,
但总之,人走路的地方都空了出来,
“今天这里真亮堂,真好。”陈冰清也笑了,仰着脖子由衷地赞扬一句,至少不会平白无故走路摔一跤,她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要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隐藏,所有东西都是如此。
“是啊,是的,夫人。”老太太低眉顺眼笑着附和,陈冰清心情好一点了,转身笑着对她点点头,“阿姨您忙,我上去了。”说着穿过偌大空旷的客厅,迈上台阶向楼上走去。
她一上楼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就从楼梯口的那间客房传出来,很多人说话,有男有女,但声音很空旷,应该是线上会议,她犹豫着站到门外,探出脑袋往里看了一眼,里面不一样了,但也没完全不一样,绿色的皮质沙发还在,电视,套房的黑胡桃木门,复古花纹的墙纸,都在,只是窗边有一张黑棕色木质电脑桌,180cm左右吧,桌上放一个绿碧玺台灯,然後就是电脑椅,不对,那个叫电竞椅吧,黑色的皮革座椅,有些未来感的蓝色流体线条,季泽背对着她,支着脑袋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转来转去,穿着白色睡袍,深蓝色天鹅绒睡裤,翘着二郎腿举着手机在发信息,外星人32寸显示器黑着,也不知道他对着电脑干啥,
真是无语,她瘪瘪嘴,她们行里天天开会,开会摸鱼啥样儿她能不知道?这不就在摸鱼麽?老季家集团开会也摸鱼,亏死他算了,她光顾着腹诽,完全没注意她方才听到的男人女人们的说话声全停了,屋里万籁俱寂,
“你怎麽还不进来?”他背对她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他发完最後一行字擡头,直接吓得她魂儿都飞了,他戴了副黑框眼镜,这也遮不住他肿得青紫的脸颊和眼窝,漂亮的小白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一只圆润的杏眼眯成一条缝,另一只还幽怨地看着她,要多吓人有多吓人,陈冰清只觉得七魂六魄全往天灵盖儿冲,
“你!”她话都说不出来,冲进去,冲到椅子跟前一把把他转过来,弯腰用两只手捧着他脑袋,上下左右地看,这脸哪儿有块好地方啊,她手足无措地都不知道该先看那一块儿了,指尖想触碰他伤痕,可又怕弄疼他,除了一个“你”字儿吐不出第二个字,完全陷在惊恐里不知如何是好,
“看什麽看呐,还不是你老公打的!”倒是季泽先开口了,好的那只眼睛幽怨地瞪着她,没好气地嘟囔,
这时陈冰清听到有人呼吸的声音,非常清晰,清晰得就像在他们耳边,清晰到她都能听出来是一个男人,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之後一个低沉苍老的男声响起,“散会。”
她捧着他的脸,呆呆地俯视他,看到他咧开嘴慢慢笑了,圆圆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肿成一条缝的眼睛直接看不见了,然後她又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季泽,我们个别交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