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男人平静地擡头看向自己女儿,“我不敢看见你。”
“懦夫。”女人冷冷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啐一句,但他还是平静地笑着看女儿,“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有了想要的东西你就会变成手心向上的那一个,变成卑微的祈求者,不过我估计你体会不到我的意思,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爱会让人勇敢,”女人敛去眼里的锋芒,懒散地躺回椅子里,柳叶眼像永远睡不醒一样,倦怠地半阖着,“除非你爱自尊心胜过爱一切。”
男人转头匆匆看她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两手握在一起,沉吟半晌後轻轻说:“我勇敢过的,我现在也愿意勇敢一次,现在不行的话,那就等我和你都老了,孩子们也大了,我们一起回……”
“我这手机里可有定位软件,”女人笑着挥挥手打断他,“一会儿季总把咱俩远程爆破了。”
男人低头不语,半晌後又自嘲地笑了,仰头看着不远处几座深灰色鹅卵石筑造的厂房,四四方方的墙体,很有上海张江高科技工业园区的科技感和简约感,免去一切不必要的装饰,只有几个恢弘的深蓝色大字:
泽清生物。
“泽清生物,开在这里,”他仰头,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清俊的脸上洋溢出笑容,“他真是一个很狂傲的人,不过这几年也变了,我有时候看报纸,季盛集团这几年光慈善活动就捐了上亿,别说他爸,就是他爷爷还在的时候也没这麽大手笔,挺好的。”
“嗯,”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个大字,倦怠地眯起眼睛,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人嘛,年纪大了,经历的多了就知道体谅别人了,心就软了。”
“是啊,”男人收回目光凝望着她的侧脸,“他是比以前心软多了。”
可女人心不在焉地耸耸肩,出神地望着面前高耸的厂房,“泽清生物真是要了我半条命啊,第一批精油还没卖完呢就被人告了,说我恶意竞争,得亏这是一扶贫项目,也得亏我没有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销售,但没败诉也没用啊,东西没人要,往脸上身上抹的东西,谁敢轻易尝试?那段时间季泽也不管我,这些事儿就让我一个人解决,
後来我实在没办法,刚开的公司总不能就这麽倒了吧?我就反手把告我的人给告了,不过也是那品牌的厂家自己作死,收购人家不要的玫瑰边角料以次充好,我本来就是想扳倒一个竞争对手,给自己减少点儿负担,没想到一告把自己告出名了,品牌也就这麽一点点做起来了,
而且现在国内消费环境不错,我妈那一辈人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到现在东西好就有人买账,这几年生意也还行吧,我泽清生物只做玫瑰生意,精油,纯露,膏,别的再赚钱我也不做,术业有专攻嘛,
但最重要的是榆村,我救活了一个贫困村,这是整件事最……”
她说着往儿子的方向瞥一眼,奇怪这臭小子怎麽突然这麽安静,这一瞥不要紧,三魂七魄嗖嗖嗖地就往外飞,
刚才还远远地一个人跳大神的儿子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蹲到小女孩旁边了,掩人耳目的PPR管子早就被扔到沙坑外面,正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盯着她看,黑亮的闪着兴奋光芒的眼睛在她脸上缓缓滑动,来回游弋,另一只手攥着什麽东西,伸到她面前,离她的鼻尖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季怀清你给我滚过来!”女人魂飞魄散地大喊一声,边喊边跳起来准备往两个孩子的方向冲,可还是迟了一步,好大儿手一松,手里的东西不偏不倚掉在女孩儿怀里,
听到她的喊声,女孩儿呆呆地转过来看她,大眼睛眨巴眨巴,怀里一只刚出生的小鸟正支着小脑袋吱吱吱叫,丑是丑了点,灰不拉几的绒毛稀稀拉拉地扎在空中,像一个没剥壳的松花蛋,但的确是活着的,
“你怎麽了?”身旁的男人也被她吓了一跳,惊悸之馀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无奈地笑着看她,“小孩子之间玩一会儿也没什麽吧?”
女人听着他的戏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抹一把额角的汗,恨铁不成钢地怼他:“没什麽?一会儿他把你闺女推下去你就不这麽说了!”
可他只歪着头端详她冷汗淋漓的额头,粗黑油亮的头发绾起来盘了一个低发髻,发髻太松了,几绺碎发垂落在脸庞,一阵微风拂过,他伸手想将随风飘扬的青丝挽回她耳後,却在指尖触碰到她耳垂上的宝格丽灵蛇时收回了手。
女人始终不放心,只顾盯着两个蹲在一起的孩子,一眼都不敢看漏,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身边人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女孩还在一下一下撸小鸟的背,眉眼低垂,只露出小半张脸,偶尔擡脸看向两个大人,眼神怯懦躲闪,一头软绵绵的小短毛在阳光下颜色淡得发黄,但这一切无法掩盖她毋庸置疑的美貌,杏脸桃腮,螓首蛾眉,竟然可以出现在一个两岁的孩子身上。
“你女儿两岁了,”女人出神地望着小女孩,稚嫩脸庞上妍丽的五官怎麽看怎麽熟悉,“她妈妈呢?”
“我们平时不在一起,”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神情淡然地说道,“但起码结了婚,有了孩子,身边人都消停了,这几年耳根子都清净了不少,我一个人在上海,晚上安安静静加班,念念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住在单位宿舍,她那边也一样,各忙各的,我和她都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说到这里看一眼她的侧脸,低下头,指腹缓缓摩挲手掌,过一会儿又擡头看她,“我和你分开一年以後结的,就一次就有了念念,後来她就……”
“她就回美国了。”女人望着女孩儿,轻声说。
阵阵微风吹过,裹挟着阳光晒出的干燥的枯草气息涌入他的鼻尖,“是。”
“嗯,”她了然地点头,“可是你们这样对孩子不好。”
“我和她……”他低头忖度着用词,“我和她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重组家庭嘛,一大家子不是家人的人凑出来的家庭,每一天都觉得窒息,长大了就比别人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所以我们结完婚第二天她就回美国了,”
他说到这儿傻笑一声,“从测出来怀孕到念念出生,全都是微信转告,我莫名其妙就多了一闺女,从出生就一直待在美国,就逢年过节送回来和我待一段时间,挺好的,我加班厉害,没时间照顾她,美国那边教育条件也好一些。”
“哼,”女人嗤笑一声,“你妈倒肯的?好不容易有一孙女,就这麽一年到头见不着面?”
“我妈,”他眯着眼睛仰头望向天空,长叹一口气,嘴角挂着认命的笑,“我妈是一个什麽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看着宽厚仁慈,走到哪儿都与人为善,可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多疑,自私,又冷漠,谁对她再好也没用,说白了她心里只有她自己,没别人,连我这个儿子都没有,念念也不例外,那时候刚抱回来,”
他两只胳膊松松地做一个怀抱的姿势,“那麽小的一个小肉团,还用襁褓包着呢,我妈就剪了她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他悲凉地笑着揶揄:“我们念念本来就那麽几根头发,全被她剪了,拿去鉴定,鉴定出来是我的,这一下就不撒手了,死活不肯让她妈妈带回美国,躺在地上打滚,闹着要上吊,要喝农药。”
“哎呀……”女人挑挑眉,仰面躺在肮脏不堪的椅背上,“可人家林婕妤不照样把念念带回去了麽。”
“哈哈哈,”男人少见地开怀大笑,“是啊,一物降一物啊,孩子她妈高中没毕业就去美国了,这麽多年一个人在美国闯荡,怎麽可能是软柿子呢?我妈不要面子,撕破脸,她比我妈还凶悍,还不要面子,站在我妈家楼下的亭子里从早上骂到晚上,骂人的话都不重样,旁边儿那群老头老太太连话都插不进去,骂得最後警察都来了,这才算告一段落,结果第二天她又去了,接着骂,骂得我妈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做噩梦吓醒,最後实在受不了了,就放念念走了。”
“我操,”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我怎麽以前没发现林婕妤这麽招人喜欢呢!”
男人跟着她一起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嗯,人嘛,失去才知道珍惜,前几天我妈还跟我说起你来,说还是你好,心善又热忱,说她对不起你。”
“我好,那是因为在我心里她是我爱人的母亲,是我家人,是自己人。”女人收敛笑意,怅然若失地看着蹲在不远处的念念,她捧着小鸟的两只小手一松,小鸟挥舞着翅膀在空中趔趄了一下,掉下来,再扑棱两下翅膀,一点点飞起来,飞走了。
“所以她现在回榆村了,”男人说着指一下远处的一堆土房,“一个人住,没有家人,没人打搅她,她也打搅不到别人,她只适合这样的生活。”
但女人看都没往那儿看一眼,还是看着小女孩,“她叫年年还是念念?哪两个字?全名叫什麽?”
儿子已经绕到他们跟前来了,双手插兜若无其事地在她身边晃悠,踩她的影子,踩得土都扬起来,时不时偷瞄一眼妈妈身边的男人,趁妈妈还在盯着小妹妹看的时候,状若无意地迂回到男人那一边,身高恰好到扶手的高度,他就两手扒着椅子扶手,双脚离地吊在那儿晃,幽黑的大眼睛透过扶手的空隙打量这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感知到孩子的目光,低头面无表情地端详他的脸,一无所获,这张脸没有一丝一毫与她相关,只是另一个男人的翻版,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跟身边的女人说:”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的念,大名秦念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