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一看,又是颗金珠子。
提灯说:“筷子,两个。”
这是要他给他做成一对。
他收起五指,眼角微缩,躬身凑到提灯面前,板着脸道:“你还挺贪心。”
提灯瞟左瞟右,就是不看谢九楼,站得笔直,装聋作哑。
谢九楼蓦地一笑,揣着金珠子一溜烟跑出去,声音追不上人,飘荡在房里:“等着啊!”
正巧泉城送了批时令的柑橘到府里,昨儿使臣来访,谢九楼见过,今日却把那批橘子忘了。
阿嬷派春温她们送来两盒,提灯瞧着新鲜,在谢九楼回来以前一口气吃了三个,吃得满脸和袖子汁水横流。
正啃得忘我,眼下伸过来一巴掌把他手里半个橘子拍落:“连皮啃什么!”
提灯一抬头,是谢九楼。
他是不晓得这玩意儿须剥皮吃的,被这巴掌一拍,方才等着谢九楼给他剥了,一瓣一瓣放嘴里,当真比带皮吃时甘甜了许多。
谢九楼趁提灯闷头吃橘子的当头,把新做的那根玉筷子对插到他发髻,不免说道:“这簪子做一双,倒也好看。”
提灯脑袋一停,后仰起来看他:“簪子?”
谢九楼沉眼和提灯对视一会子,恍惚反应过来,提灯出离蝣人的铁笼子,对外头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的。
橘子不知道剥皮,吃饭只会用手,那些寻常人司空见惯的东西,提灯一个也叫不出来。
甚至蝣语,提灯都说得不如他利索。
谢九楼慢慢蹲下身,把提灯转过来。
“提灯,要不要出门逛逛?”
无镛城主府极大,提灯以此为一方天地,乐得其中,从不知晓,府里通往外头那道角门,他也可以用双脚跨出去。
谢九楼宝靴华服,腰间佩一柄短刀,坐在那匹通体黝黑,油光水滑的战马上,双手拉着辔绳,侧首垂目问:“要坐车,还是马?”
提灯一偏脑袋,对着谢九楼留在身前的空位,缓缓弯起唇角。
主城道上繁华,谢九楼带着提灯,绕城而行,身侧朔风凛凛,他在提灯耳后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提灯只一眼不眨观望两侧呼啸而过的风景,半个字也没听着。
笼子里和马背上所见,是两个人间。
马蹄踏入一处雕梁画栋的宅子,里头假山活水,飞檐翘角,富丽堂皇堪比谢府。谢九楼自后门进,拉着马入院,才把提灯扶下来。
专在马厩喂马的三个小厮一见了人,便上前领着谢九楼到前院。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楚空遥这几日打点整齐,就要去枯天谷了。
他师父白断雨在那穷山恶水处盖了座园子,每逢冬季,便有一群白鹤南迁,行至那园子,都会落脚歇息。
楚空遥为此还特意辟了个小院,凿出一个池塘,里头养些小鱼,落脚的候鸟们会去池子边上捉些来补给。
也常有南迁时受伤的,楚空遥年年能捡到几只,无一不是给它们疗了伤,再放生出去。
“今年去那么早?”谢九楼凭栏站在檐下,檐外秋风掠过,刮起一院落英。
提灯站在角落一棵桂花树下,身上披着阿嬷缝的灰鼠毛罗面披风,正仰头往枝干缝隙里看,肩头挂满簌簌抖落的花叶。
“不早了,老头子飞书来了三封,我大哥已到了。”楚空遥顺着谢九楼的目光望去,二人视线接凝在桂花树下那个人影上,“那就是替嫁来的‘三姑娘’?”
“他叫提灯。”
谢九楼目光融融,说着便往那边唤道:“提灯!”
提灯问声转头,团绒毛领下一张不过巴掌大的脸,长眉亮目,满头桂花。一见谢九楼朝他招手,撒腿便跑了过来。
谢九楼替他拈掉头顶花瓣,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再透过窗子往屋里一指,提灯两眼一亮,瞅准屋里几碟子上好的方糕,打开门帘钻了进去。
“蝣人?”楚空遥笑吟吟睨着提灯,“他倒很听你的话。”
谢九楼眼角都溢着笑:“我们家提灯,一向很听话。”
楚空遥挑起眉梢:“你们家?”
“……”谢九楼自知失言,忙把视线从提灯身上挪开,对着楚空遥咳了一声,强撑底气道,“……怎么了?不是我家,是你家?”
楚空遥脸上笑意愈发深沉诡异,只靠过去,拿扇子指着他道:“谢——九——楼——”
谢九楼抬手将他扇子打到一边:“做什么?!”
楚空遥又把扇子指回去,一言不发,定定盯着他笑。
谢九楼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错开目光,一拳锤到楚空遥肩上。
楚空遥捂着肩,顺势往后一退,谢九楼正要骂他装哪门子柔弱,就听他道:“‘宁当有志沉沙人,不作无为凌云客’——你是世间第一流,可我瞧你家这位小蝣人,离开智还远得很。”
这诗是谢九楼十三岁时所作。那年他即将跟随谢父上战场,先帝送行,问他怕不怕,他提笔蘸墨,在百官前写下了这句话。
先帝便道:“九儿甚慧,堪许世间第一流。”
“你当心了,谢九楼。”楚空遥揣起手,看热闹不嫌事大,“能人遇愣头,日后苦头可有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