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谢九楼看了一晚的蝣语册子,估摸府里做早饭时,便亲自去厨房吩咐,说昨夜王妃饿了,他拿房里的备菜弄了些肉丸,叫他们早饭还做云吞,不加面,蟹黄不够,就剁些虾凑合。
待吃早饭时,百十八和他一人一碗,这回丫头们只送了勺子。
谢九楼巍然坐在桌前,因他心里有了数,便没急着拆穿。百十八仍化作言三姑娘的模样,见好不容易有一日吃饭不用筷子,用的还正巧是昨夜才学会使的勺子,精神都好了一倍,两眼烁烁瞄着谢九楼,只等他一吃,自己也上手。
谢九楼眼底藏着笑,身边越是瞄,他越不动,等百十八开始坐不住了,他轻轻抬了抬手。
百十八立时捧碗,刚碰到勺子,顿了顿,特地换左手来使。
谢九楼慢悠悠用右手拿起了勺。
百十八送到嘴边的动作登时一停,勺子里云吞凉了,他还盯着谢九楼行云流水的右手,满面茫然。
谢九楼乜斜着他,用蝣语问:“怎么不吃?”
百十八一愣,对着左手的勺子沉思片刻,试着换到右手,两手刚要交接,他又蹙了蹙眉,还是用的左手。
只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声不吭,第一次无心吃饭,满脑子都充斥着对自己的怀疑。
午饭和晚饭还得用筷子,百十八又当起入定老僧。
这晚夜里他本不想再去厨房,一是昨儿吃了教训,害怕谢九楼又来逮他——这是最好的后果,二来更怕逮他的是别人。
可百十八在府里这些日子把五脏庙养叼了,一天一顿的日子,恍惚离自己已太远,他饿得翻来覆去的不爽快。
最后一次。百十八心想,就一次。
厨房里备好的熟食照旧被锁着,这回墙柱的钉子上挂了块生猪腿,看起来倒很干净。
百十八其实分不清生熟的区别,以往那么些年,外头的人往笼子里扔什么他吃什么,别说生熟,活肉死肉都是混着吃的。
如今到了这地方,他只晓得,白日端在桌上,和谢九楼给的,就好吃些。夜里自己偷的,没那么好吃,但也比以往的好太多,至少不会吃到一嘴的血和泥。
他就着墙上挂的猪肉,捧到嘴边,仰起脖子,一口撕咬下一块。
正嚼得腮帮子发酸,有人从后头一把掐住他后颈脖子。
百十八脊背一凉,绷紧脑后筋,被人拎着转过去。
——谢九楼。
“又在吃什么?”谢九楼目光沉沉,板着个脸,蝣语说得愈发熟练,“吐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百十八和他对视了会儿,眼里竟像是升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恼意,生了反骨一般,故意把嘴里嚼得比先前更卖力。
谢九楼倒吸一口气,撒了手,转而去掰百十八的嘴,要把那块肉给抠出来。
结果被百十八咬了一口。
趁谢九楼抽手的当儿,百十八缩到一边,急慌慌把肉给咽下去。
他就是恼了。为谢九楼前一夜骗他使左手的事。
百十八这辈子被打过,骂过,被当牲畜给人拿来撒气过,但从没被人骗过。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被骗的滋味儿。
以前不管被怎么对待,恼是没用的,人家都把自个儿当待宰的牲畜了,再恼也没谁买账,被踹了一脚还得巴巴贴上去给人踹第二脚,这样说不定晚饭能有口着落。
可百十八今夜觉着,在这个人面前恼了,对方是会买账的。饭也会有得吃的。
谢九楼擦了擦百十八咬出来的牙印,背着手定定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微微倾身问:“生气?”
百十八侧身站着,一个劲儿拿肩膀撞墙,眼垂得低低的,不说话。但谢九楼知道他在看他。
谢九楼颔首一笑,从怀里掏出橱柜的钥匙,开了锁,到里头拿出碗米饭和半碗松茸鱼翅鸡骨汤,生了火,往锅里搁上蒸板,不多时汤和饭就热了。
他把饭泡到汤里,取了勺子,只往桌边走:“天要亮了。一会儿可有人来。”
谢九楼把眼一睨:“真不吃?”
百十八垂首沉默了一会儿,悄声走过来。
一低眼,看着碗里的勺子,迟迟不动手。
谢九楼说:“我话只说了一半。这个,能用左手,也能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