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舒茉最近常去酒吧厮混。短短几天的锻炼,酒量就好了不少,不过依旧以呕吐结尾。
舒茉有段时间暴食严重,东西堵塞在喉咙里,她会迷恋那种阻塞丶窒息的痛苦,胃好像被撑起的气球,十分沉重。等吃得差不多,舒茉又会立即去厕所催吐。呕吐时胃向内收缩,腹腔紧张,引起一阵酸疼的痛苦,然後从喉咙里涌出,带着无数眼泪。
如此往复,胃液倒流,喉管丶肠胃通通被折腾得脆弱不堪,不断生病。舒茉拿到了许多药物,不管剂量一起塞进嘴里,又收获了头晕甚至中毒。
无人管教,自甘堕落。
她会和初中辍学的混混一起去外面鬼混,被老师报警抓回,在学校也从不安分,逃课丶染发丶躲在厕所抽烟,被所有人嫌弃。
不知情的老师要打电话叫来她的家长,大家又表情丰富,讳莫如深。
舒茉却很坦然,她没有爸妈,还笑着问老师要给谁打电话。
该给谁打电话?
那天舒茉拿起自己的翻盖手机,静静敲下母亲的电话号码,再听一亿次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年少无知,想用作贱身体的方式表达痛苦,同样因为表达的方式太偏激,好像重伤的刺猬,非亲非故,没人会闲着想去帮助,再惹一身骚。
那时候她只想早点死掉,想见妈妈。
後来…姑姑来了,一个圣洁的女人,玛利亚都得逊色三分。在所有人的故事里,舒文秀都是圣母的美好形象,就连她出现那天也像神迹,她背着光走进狭窄的办公室,珍珠白的套裙,圆头的矮跟鞋,还有她温柔的笑容,都发着神圣的光芒。
当然,舒茉只被迷了一瞬,就立刻凶相毕露,她像只野狗,挣扎逃窜着,不准许任何人触碰她,义务教育成了恶犬最後的兜底,她不被放弃是法律赋予的权利,却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噩梦。多想赶紧把她甩开,舒文秀成了唯一的救星。
漂亮高雅的文秀姑姑一把握住舒茉的手臂,就连舒茉也没想到她有这麽大的力气,她完全挣脱不开,不管怎麽敲打,怎麽掰她的手指,舒文秀都巍然不动,就这麽把她拖上了汽车。
舒茉对舒文秀的记忆很浅,父亲去世後,母亲离开了舒家,独自带她,她们便很少联络了。舒文秀和外表不同,实际上是个严慈相济的老师,舒茉起初的耍泼行为在她眼里都是小儿科,被治得服服帖帖後,舒文秀才彻底蜕变成圣母玛利亚,哪怕舒茉都上高中了,依旧会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脸颊,说着“我们茉茉怎麽这麽棒”。
三年里,事无巨细,对她悉心照料。
舒茉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幸福下去的,为了姑姑,她那麽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变好,舒文秀说得每一件事她都会做到,她想要的不过是和姑姑永远在一起。
可病魔夺走了姑母的生命。
她用自己最後的生命,拯救了另一个生命。
最後的苦情戏,怕影响她考试,舒文秀选择了隐瞒,六月底便匆匆离世,只留下一句好好生活。
现在她坐在酒吧高谈阔论,和那些男人们讨论哲学和政治,她满腹学识,在这里卖弄风骚,玛丽莲梦露般受人拥趸,在自我营造的幻梦中,不断倾倒甜蜜的石榴汁和葡萄酒,张开手臂,从天而降的礼花将她吞没,纸醉金迷时,对面递过来一支自制烟,她擡起眼眸,就听到低沉的诱惑。
他让她尝试。
所有幻想瞬间旋转收拢,然後被抽水马桶带远了。
她凝望着这支烟,还有对方调笑的面容。
舒茉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她站起身,在他们的拉扯中逃离,外面冷风刺骨,舒茉裹起她昂贵的皮草,酒吧外围挤满了没能入内的男人,调笑丶甚至伸手,都让舒茉惊恐恼怒,她用英语和中文吼叫着,呵退前来搭讪的男人,高跟鞋成了美丽的枷锁,令她行走不稳,向路边的垃圾堆倒去。她扶着电线杆,勉强站直身体,又开始大笑。
像是陷入了戒断反应,她比以往更需要疼痛,需要无止尽的痛苦来刺激心脏,以此激发活着的信号灯。
舒茉打开了Paul的对话框,询问他是否有时间见一面。
素调,她什麽都不想要,就想要沈秋白没给她的东西。扇巴掌之类的。
Paul爽快答应,约她次日在酒店见面。
Dom规定了她的穿着,黑裙,盘发,好像要去参加葬礼。舒茉照做。在进门前,她被要求闭上眼睛,黑色眼罩带在眼前时,熟悉的感觉纷至沓来,她张张口,叫了一声“daddy”。
对方按着她的肩膀,宽阔的手,温热的体温,让舒茉一瞬落泪。
他的手掌掠过脖颈,舒茉跪在地上,本想握住他的手,双手却被紧缚身後。
如同被枪决前的死刑犯,她垂下头,冷松丶香烟丶西服丶他的鞋尖,她开始重构那些幻想的世界,重新塑造她的国王,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不断回忆那琥珀色的深沉双眼,他继承自谁?那样透明清澈,却死一般沉寂,一条漫长的河,只有她的倒影,只能容纳她一个人。
她仍叫他爹地,他的手掌在脸颊刮过,他开口讲述他们之间的规则,舒茉的双耳如同塞了棉花,听得那样朦胧,他们选择了一个安全词,舒茉随口说着Strawberry,引来对方的轻笑。
完全是她的daddy。
她感到一阵梦幻的甜蜜,对方开口,她依旧听不真切,胡乱应允,结果重重一巴掌落下来,将她的美梦瞬间击打粉碎,舒茉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他握着她的下巴,令她端正脸颊,舒茉能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在他第二掌落下之前,她挣扎躲开,双手胡乱扭动,对方停止了全部动作,询问她怎麽了,帮助她解开绳索,她扯下眼罩,在看清对方的脸时,瞬间脸色煞白。
舒茉随口说了句抱歉之类的的话,背着包匆匆离开。
脸颊火辣辣的发热,她捂着脸颊,觉得羞辱,耻辱,无比的耻辱!她居然这样出来,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去酒店,就为了让他扇自己巴掌…
太可耻了。
她怎麽能可耻可悲到这种程度?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她哭泣着跑回家,把连衣裙撕扯而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
没有养护导致枯黄的发丶发红的双耳,以及泛红的右脸。舒茉不断用冷水扑向脸颊,然後拿起面巾,刮墙般擦拭着她的脸。
整张脸都被她蹂躏得泛红,妆容晕在她的脸上,右面颊还在发痛。
她想起沈秋白的双手,从她的脸颊,到喉咙,到胸口,用指节丶手背丶观玉般鉴赏,或是在动情时,用手掌粗粗掠过她的肌肤,最後扼住她的脖子。
舒茉触碰他的痕迹,顺着脖颈到胸口,抓出了六道可怖的血痕,她像是想把自己剥开,把男人的气息全部洗去,把自己的堕落一并丢弃,他触碰了身体的每一寸,那她就想把每一寸都抓破,她要去除什麽丶挖出什麽,她自己都不清楚,只有连绵不断的痛处丶鲜血,她通红的眼睛看向平放在镜子前的刀片,镜子里的人太可怕,面容惨白消瘦,却展现出过度饮酒的水肿,不平衡的红,就像她错位的人生,舒茉用指甲融入鲜血的手指去抓刀片,刮了好几次才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着锋利的两侧,面对镜子,对准了颈部的动脉。
刀片在跳动的脉搏严阵以待,她只是望着,望着镜子里的脸,那张脸慢慢变得成熟,成了母亲,成了姑姑。
她们微笑着看向她,让舒茉崩溃地喊叫起来。